如此三番五次,厲仁自己也不曉得經曆過多少次短暫的恢複意識,長時間的昏迷,終於,他彷佛沉睡了千年,突然從睡夢中清醒般的睜開了雙眼,一縷輕薄的陽光透過窗戶映入眼簾,同時映入眼簾的,還有一個年輕後生清秀且滿帶倦容的臉,厲仁和後生熬得通紅的雙眼四目相對,“你是誰?”厲仁含混不清的問道,聲音雖然含混並極其微弱,但這一回,厲仁親耳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後生苦苦一笑,“厲仁,原來你並沒有認出我是誰對嗎,你連我是誰都沒有識別出,卻在第一反應的支使下,反複念叨著尋找甄湄?”
“甄湄?咳咳!”厲仁一著急,竟又忍不住嗆咳起來,“她,她在哪裏,她在哪裏啊!”厲仁來不及喘息,也不顧嘴裏那股濃腥的血沫味,隻管連連追問道,並掙紮著試圖從床上爬起身,因而掙得臉都成了醬紫色。
“唉,你別動,快別動了!你的傷勢都這麽嚴重了還瞎折騰,到底要不要命了!”打扮成後生摸樣的歡縈和施風見狀,連忙撲上去強行按住厲仁,歡縈氣憤的低吼道,“老實點躺著我就告訴你,否則,你就是把自己立刻折騰死也沒用!”
一聽此話,厲仁果然放棄了掙紮,他喘著粗氣,哀哀的啞聲嘶叫道,“你把甄湄怎麽了?你是不是把她交給婁訓了?我求求你,她不能被交給婁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我交給婁訓,放過甄湄吧!”
“誰說我把她交給婁訓了,我幹嘛要把她交給婁訓?厲仁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誰,我是長孫歡縈,聽清楚,長孫太史令家的長孫歡縈!”歡縈看見厲仁的胸口又被鮮血浸濕,遂又是無可奈何又是略帶惱怒的放開厲仁。
“長孫歡縈?你是長孫歡縈?你沒有……”厲仁愣怔了一下,終於辨認出年輕的後生,不過是女扮男裝。
“對,我沒有死,又回來了!”歡縈沒好氣的,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示意施風也放開厲仁,施風退回站到了歡縈的身後。
厲仁合上雙眼,緊蹙雙眉,似乎竭力的想搞清楚眼前到底是個什麽狀況,好半天,他才重新睜眼,幽幽問道,“這麽說,是你救了我一命?”
“你終於弄明白了啊?”歡縈不無譏諷道,“為了給你續命,我和我屬下們累得都脫了好幾層皮,幾天來沒日沒夜的守著你,你倒好,連聲道謝都沒有,不謝也就罷了,剛一清醒就發瘋,想死還不容易?想死你早說啊,以為我們就那麽想救你麽,若不是覺得要是被婁訓的人先發現了你,一定會將你分屍懸於城門上,有辱你們厲家的斯文,我才懶得自找麻煩將你拖到這偏僻的鬼地方來藏著呢,好歹你們厲家,也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顯赫風光榮盛一時,如今剩你厲仁獨脈,就算再要與你清算厲黨殘害忠良禍國殃民的罪孽,也輪不到他婁訓!”
“嗬嗬”,厲仁唇邊浮起一抹苦笑,有氣無力道,“長孫歡縈,我知道你痛恨厲家,天下痛恨厲家的,也不止你一人,無所謂,我早就想通了,局勢鬧到今天這種地步,我,我爹和太後皆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厲某從未指望過,會被誰原諒,今日厲某一條賤命落到你手上,實在是死不足惜,要殺要剮隨你的便,我絕無怨言,唯一,我隻擔心甄湄的下落,若長孫大小姐能網開一麵,放過甄湄,厲某死亦可瞑目了,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不盡大小姐的恩德。”
“你這不是廢話麽,剛我才說了,若要是想取你的命,不用我動手,直接讓你就那麽橫屍在山崖之下便成,更不用連日如此辛苦的把你從閻王殿前拉回來,我痛恨你們厲家不假,但我也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歡縈冷冷道,“不過我好奇的卻是,厲仁,甄湄與你是表兄妹不假,然而是什麽令你對自己的安危都滿不在乎,卻對她關切備至?我記得以前厲侯家的大少爺,可是我行無素慣了,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生死的啊。”
厲仁仰麵凝視著頭頂的房梁,嘴唇顫動著,過了好一陣才答道,“侯府的大少爺?過去很久的事兒了,現在我在別人眼裏連一隻喪家犬都還不如,長孫歡縈,我爹和太後盡管對不起你們長孫家,但有些事兒,也不能完全怪他們,何況一直以來,我隻是幫爹統領京師羽林軍,很多事兒根本輪不到我參與,所以長孫家所發生的一切變故,我除了對你表示歉然以外,實在也不知該如何能消除你對我的成見,不過沒關係,也許從前的厲仁就真的是如你所說,驕橫跋扈,紈絝不羈,從來沒有在意過別人的生死,如果從前的我錯了,很多事兒都錯了,不知你是否還願意接受我的歉意。”
歡縈凝視著厲仁,目光漸漸柔和,且充滿了同病相憐的感歎,“厲仁你變了,是真的變了,我可以告訴你,你所說的郊外荒林,我派我的人尋著大致的方向去找過了,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一間小茅屋,但屋內已經沒有人了,我的手下從屋內遺留的痕跡看,屋主起碼已經離開家兩天以上,另外桌上還放著一封信,沒有署名,我的手下將信帶回來,我看過了,裏麵沒有一個字,隻有一枚從什麽飾物上拆解下來的上等珍珠,你瞧瞧,是不是甄湄的物品?”
說罷歡縈從懷中取出信封,遞給了厲仁。
厲仁捏著信封,並沒有打開,隻是在珍珠撐起的突兀上摩挲著,摩挲著,眼裏一直充滿著的戒備和緊張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釋然以及欣慰的表情。
“甄湄去了哪裏?”歡縈看見厲仁的表情,心裏已經猜出了個七八分,她淡淡道:“躲在京郊固然危險,但隻要不被人發現她的身份就沒事,可她若是離開京城逃往外郡,你就能保證她會平安無事麽?在皇宮中,我與甄湄的接觸不多,不過像甄湄那種從出生到長大,一直都依賴於別人的保護,毫無單身遠行經驗的女子,你讓她在外麵顛沛流離,比讓她呆在荒郊茅屋中要危險的多啊,就不用說現在外麵戰火連天,無論向南還是向北行,都很容易遭遇戰亂,換了我,厲仁,我是絕對不會放心她一個人上路的。”
厲仁的臉色霍然而變,他愣著眼睛看向歡縈,驚憂之狀溢於言表。
“你心裏很清楚,這不是我故意嚇唬你對麽?”歡縈皺了皺眉,甄湄的去向果然被她猜中,這顯然並非什麽好事兒。
“如果你真的擔心她,掛念她的安危,就告訴我她是朝哪個方向走了,我可以派人一路追蹤,幫你把她給找回來”,歡縈道,”兩三天的時間,盡管長了一些,但隻要她不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應該還是有可能追上她的。”
厲仁長時間的陷入沉默,仰臉看向屋梁時,歡縈瞧見他的手指將被單揪成了一團。
“你是不相信我呢,還是你並非真正關心甄湄的安危?”歡縈故作輕描淡寫道,“那好吧,隨你的便吧,你自己考慮清楚,反正甄湄是生是死,和我也沒多大關係。”
“要是,要是找回甄湄,你準備,準備怎麽處置她?”厲仁猶疑不定的問道。
“怎麽處置?”歡縈輕聲一笑,“你在想什麽呢厲仁,你以為我會怎麽處置她?把她交給婁訓?你要是再要這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那我們也就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行了,你既然已經轉危為安,就安心休養吧,我還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一會兒,我的屬下自會把你的藥給你送過來,告辭!”歡縈說著起身欲走,施風也看了厲仁一眼,率先朝門口走去。
“等等,請長孫小姐留步!”厲仁心中一慌,轉臉哀求的望著歡縈道,”請再稍留片刻,容我想一想行嗎?”
歡縈略一遲疑,微微頷首,重新在凳邊坐了,“煩請大少爺盡速決斷,我已經幾天幾夜沒怎麽合眼了,實在沒精神再多陪大少爺您折騰。”
“長孫歡縈……”厲仁萬分無奈道,“你怎麽會關心甄湄的安危?你真的不記恨湄兒她嗎?如果找到她,你願意幫我另尋個安全的住所,暫時安頓她嗎?”
歡縈想了想道,“當初她是名正言順的皇後,我算什麽呀,有什麽資格記恨她?不過你們厲家的人,我確實談不上什麽好感,若要說我關心甄湄,怎麽講聽上去都未免顯得假惺惺的,不光你不信,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所以,與其說我關心甄湄,還不如說,我隻是像對你的態度一樣,沒興趣落井下石而已,兵荒馬亂的年頭,人命如草芥,哪管你是曾經貴為王侯身世顯赫,還是普通的貧民百姓,都一樣難逃厄運,所以,能苟活下去,就感天謝地吧。”
“至於安全的住所……”歡縈籌措著說,“一時裏,我還真不好找一個絕對安全的住所,要不你看先將甄湄帶到這兒來行不行,這裏離京城比較遠,位置又很偏僻,單門獨院的,隻有一位叫齊嫂的大嬸單獨住著,她的兩個兒子一年前都投軍打仗去了,丈夫也於半年前病逝,所以平日裏,除了她娘家的親侄兒會偶爾來給她送點生活需用以外,一般不會有人尋到此地。”
“既然如此,也好!”厲仁長長的歎了口氣道,“至少還能再見湄兒一麵,多謝長孫小姐,隻要湄兒能平安,你的恩德,我和湄兒都會永記在心的。”
“別!”歡縈起身,負手而立,故作冷淡道,“我可不敢勞你們二位惦記,謝不謝的話,也留待找到甄湄再說吧!”
厲仁凝視著歡縈,幾番欲言又止,眼裏充滿著極為複雜的神色,最後終於下決心般的合上雙眼,一字一頓道,“好,大恩不言謝,甄湄她要去的地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