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謙等人到了秦風酒樓,到的都是些商界人士,寒暄了一陣並不入座,而是等在酒樓門口。什麽人這麽大麵子?顯然是官府的長安同知李貌,聽羅財主說今日是李貌宴請各位商家,答謝上次資助軍款的事。

可是什麽地方不好請,偏偏請在羅財主開的酒樓裏,你羅財主還敢收他的酒資?可能請客是假,羅財主等人還得籌點“份子”上去落入李貌的腰包。別人大義幫了忙資助軍隊,事情完了反過來又吃又拿,實在讓人無語。

明代商業稅收並不高,不僅不高,簡直低得讓西方經濟學家莫名其妙,而且商人還經常偷稅漏稅,朝廷加派在他們頭上的負擔輕得不能再輕。奈何商人在古時地位低下,朝廷不收並不意味著官僚不在其中牟利,你沒有合法權利,還不得依靠官家大樹好遮蔭?

過了一會,一輛馬車駛了過來,旁邊跟著十幾個侍衛,看來應該就是李貌來,不然沒人有這麽大排場。羅財主急忙迎了上去,為李貌掀開車簾,躬身立於旁邊。李貌下得車了,隻見他身著錦袍,相貌端正,長須飄於顎下,目光如炬,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

古代做官講究麵相,所以一般的官僚如果不是勳親的原因上來的,一般都長得很端正,不過馬屎還皮麵光呢,從小物就可以看出,可見外表並不說明問題。

“今日本官宴請各位義商,承蒙賞臉啊,都進來吧。”李貌跨過門檻時,羅財主急忙俯下身撩了一把李貌的長袍下擺。這個家夥雖然沒有什麽大見識,可是人情世故上卻老練得緊,趙謙見罷也是自歎不如,真正的不要臉有幾個能修煉到家呢?

一商人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李大人宴請我們,那是天大的麵子,草民真是榮幸之至啊,昨日得知李大人居然宴請草民等人,草民一晚沒睡著,流了一晚上感動的眼淚,您瞧,我這眼圈還紅著呢。”

眾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一般人一輩子都沒機會和李大人宴飲啊,別人就算哭著喊著拿錢求大人賞臉,大人也未必給他麵子……”

趙謙見眾人一本正經的樣子,本來差點笑出來,憋得一臉通紅,但是他知道事態嚴重,這才強咬著牙保持著臉上正經的表情。

眾人入座,李貌當然四平八穩地坐在上首。他環視周圍,這些商人在他幫助洪承疇勒索軍費的時候都認識了,當目光轉到趙謙身上時,停了下來,心道此人氣質不像商人,難道是錦衣衛的眼線?心中略微一驚,心說今天老子準備收紅包呢,雖說大家都收紅包上麵不會當一回事,可被人拿住把柄始終是大忌,便問道:“這位公子是……”

趙謙急忙起身拱手道:“在下是長安府秀才趙謙,剛剛還鄉,因與羅莊主是舊知,便冒昧不請自來了,失禮之處還請李大人包涵則個。”

因為趙謙是有功名的人,所以不必稱自己草民,稱在下比較合適。

李貌聽罷將目光轉到羅財主臉上,羅財主忙道:“趙相公確是草民的鄉鄰,前不久還做了那個……遵化指揮使秦大人的幕僚,所以草民就冒昧叫趙相公一起來了,還請李大人見諒。”

羅財主迫不及待地倒出趙謙的家底,那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

趙謙一聽心中一涼,媽的這個羅財主就是小見識,你倒好,嘴皮子一動就把老子抖出來了,他李貌可不像羅財主,秦大人有什麽樣的幕僚別人查不到?後來一想,很多幕僚不是朝廷封的官職,連工資薪水都是幕僚傍的大樹付的,幕僚一般在幕後出謀劃策,查也不好查,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李貌聽罷遂不再懷疑,是不是秀才是不是在某大員身邊呆過,都是查得到的,他們不敢胡說。但是一聽是遵化秦大人的幕僚,李貌不由得多看了趙謙一眼,遵化秦大人,除了秦長封還有誰?

此時秦長封已經牽扯到魏案,死在押解途中了,隻不過趙謙不知道罷了。秦長封的幕僚,那可是和魏黨有牽連的,李貌遂問道:“趙相公是為何回鄉的啊?”

趙謙想了想道:“上次遵化戰役之後,秦大人身負重傷,朝廷念秦大人忠廉這才免罪,在下見秦大人身體不便,便勸秦大人回鄉養傷,秦大人既然要離職,在下便不必謀事了,無事可做這才回鄉。”

李貌聽他說的話基本上沒有問題,聽趙謙說到他勸秦長封回鄉養傷一節,感覺這個趙謙還有些見識,奈何那秦長封不是一般的蠢,才遭了殺身之禍。李貌猜測這趙謙之所以離去,大概也是知道秦長封不聽勸告大禍臨頭,這才趁早逃掉。

這樣想來,雖說趙謙並不至於牽扯到魏黨一案,但畢竟是在秦長封身邊呆過,就算是他有些見識才學,在這風頭上,自己還是離此人遠點為妙。

趙謙說到勸秦大人回鄉養傷一節時,李貌微微點了點頭,趙謙心中一喜,心道事情有搞頭!

既然趙謙不可能是錦衣衛的,李貌也放得開了,酒過三巡,商人們就開始悄悄塞紅包,李貌照單全收。卻見那趙謙裝著不懂,李貌心中十分不爽,戒心頓起。

官場上就是這樣,大家都在幹壞事,就你清高的話肯定會遭人防備。他李貌是飽肚子不知餓漢饑,趙謙現在窮得叮當響,哪來的錢給他“湊份子”啊?

李貌心道你也是做過幕僚的人,這點事都不明白?現在你在我的地盤上,而我剛剛上任,一點祝賀高升的表示都沒有,這算什麽?

好,好,就算你清廉高潔,老子就不清廉了?朝廷俸祿那麽低,不弄點外快大家能養活家嗎?人之常情嘛,哪裏是廉不廉的問題,就算是迂腐清高得透頂的老頭,在百姓交糧的時候還要去踢一腳,漏出來的就歸他,這叫“公耗”,誰不賺外快根本沒法活。

李貌當然不會明說,隻管喝酒聊天。趙謙哪裏知道如此多的講究?還在盤算怎麽結交這個李同知,混個幕僚什麽的當當。

羅財主告歉更衣(如廁),趙謙也說了聲跟了上去小聲問道:“羅莊主和這李大人交情如何了?”

羅財主小聲道:“哎呀,別提了,李同知根本還沒拿我當自己人,他剛來不久,還得考察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隻當我們是養肥的豬隻管割肉,根本不幫忙,要想靠上他還不知道要出多少血。”

趙謙失望道:“哦,這樣啊。”

酒宴完畢,李貌喝的歪歪斜斜,飯飽酒足又拿了銀子,滿意地要回去了。趙謙急忙恭敬地扶他出去,為了給他多留些印象,幹脆扶李貌一同上車照顧。

李貌是身醉心不醉,心道你小子剛才裝傻現在是想巴結老子吧?不過因為趙謙是有功名的人,也不便太過分,也就不動聲色。

到了李府,李貌還是很客氣地說:“趙相公進去喝杯茶吧。”

“那就叨擾了。”趙謙心中一喜。

到了客廳,兩人閑聊了幾句,趙謙急忙說了些朝廷政見上的問題,表現一番自己。、

“在下研究了《大明會典》,得出估算,農業稅收不會超過什一(10%),但是農民負擔依然沉重,這其中的原因就是:大明農業稅收以銀子的形式征收,到了稅收的季節,農民不得不把糧食售出交稅……”

“假如農民賣出一百石的糧食,這時候糧價是每石0.3兩白銀,得到的銀子是30兩,上交給政府。而等政府拿到這30兩白銀的時候,並用於支出各種開銷的時候,正好是過了稅收時期,糧價回到正常水平,甚至高於正常水平。如果用這30兩銀子到市場上去買糧食的話,假如糧價是0.5兩白銀,隻能買到60石的糧食。於是在農民那裏,他覺得自己交的稅是一百石,而實際上政府真正收到隻有60石。那麽當中40石的好處跑到哪裏去了?顯然就是跑到那些買進賣出的商人那裏去了。還有就是南北糧價的差異也會造成類似的結果。南方的糧價低,北方的糧價高……”

“還有商業稅就更不說了,去年盛產茶葉的蘇杭地區的茶葉稅竟是六兩,而實際上我大明商業非常發達,商業經濟龐大,財富不可估量……還有諸多偷稅逃稅層出不窮,所謂的‘飛灑、詭寄、虛冒’,過去那些所謂博學之士常常把這些當成是富裕地主把稅收負擔轉嫁到貧苦農民身上的手段。其實根本就是大謬特謬,這裏根本就不是什麽轉嫁的問題,就是偷稅漏稅的手段。把偷稅漏稅的行為當成什麽轉嫁負擔,完全是轉移視線,有意誤導……”

李貌早就對趙謙不爽,哪裏有心思仔細想他說的長篇大論?心道和你說話還不如和老子剛娶那個小妾調情,便端起了茶杯。

主人端起茶杯不飲,那是有講究的,意思就是要送客了,讓客人告辭。但是趙謙怎麽會懂這些規矩?他一個現代人懂個鳥毛,以前在現代吃飯都不分上位下位的,更別說這麽隱晦的規矩了,正想繼續議論一番吏治的問題。

李貌心中鬼火亂竄,心中破口大罵,又打了個哈欠,趙謙這才看明白了,無奈道:“對了,趙某突然想起還有一點正事要辦,先告辭了,李大人早些歇息。”

“告辭。送客!”

趙謙有個毛的正事,什麽事都沒得做,隻好準備回家。走過一家燒雞鋪子時,趙謙想起自己在外麵吃肉喝酒,妹妹還在家喝稀飯,便咬牙花了銀子買個燒雞回去。

不是他吝嗇,是當了家才知道當家難,在羅財主家當先生,完全是因為羅財主覺得自己有利用價值,如果知道自己毫無門路,那份工作保不保的住是個大問題,在羅財主看來,女兒讀書有毛用,完全是拿先生謝禮打水漂結交趙謙。

下午的陽光將趙謙的身影拉得老長,讓他的身形更加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