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這是下官準備彈劾您老的奏疏,時下鄭芝龍糾集萬餘眾攻擊延平府,塘報已經八百裏加急遞傳京師了,下官隻得公事公辦,彈劾洪老到了杭州,每日沉迷於酒色,毫無建樹。這都是實情,下官也不必瞞著您老。”趙謙將一本奏疏遞到洪承疇手中。
洪承疇搖著頭笑了笑,這個趙謙,從來做事都是出人意表,彈劾奏疏送給被彈劾的人過目,大明二百年,未所聞也。
洪承疇翻看了一下奏疏,笑道:“都是實情。老夫還要多謝廷益相贈的江南美色。”
趙謙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略微一紅,說道:“洪老請勿往心裏去。趙某明人不說暗話,一切皆是試探洪老也。”
以趙謙對洪承疇的了解,自己這點試探的小把戲是逃不過洪承疇的眼睛的,直說了出來,倒還顯得自己坦蕩。
果然洪承疇笑道:“老夫自然知曉,廷益倒也坦蕩,和當年未有改變也。”洪承疇收住臉上的笑容,頗有深意地問道:“老夫倒有一事相詢。鄭芝龍有船隻千餘艘,海戰定有優勢,為何不沿海直上,攻寧波府,反而深入內陸,圍攻延平府?”
趙謙聞罷為之一震,低聲道:“洪老每日不出門,卻對天下事了如指掌,下官敬佩。”
洪承疇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說道:“琉球荒蠻之地,故鄭芝龍在晉江安海鎮購置豪宅,以此為擁兵自守的軍事據點和海上貿易基地,故棄寧波不攻,卻要擴展內陸縱深。鄭芝龍士卒三萬餘,半數乃福建大饑時招攬的饑民,如若官軍聯絡五省兵馬,鄭芝龍安有不敗之理?”
鄭府位於晉江安海鎮,安平橋以北,西從西埭抵西港,北達西垵頭,南臨安平橋頭,直通五港口岸,占地138畝。主構為歇山式五開間十三架,三通門雙火巷五進院落。兩旁翼堂、樓閣,亭榭互對,環列為屏障。東有“敦仁閣”,西有“泰運樓”,前廳為“天主堂”,中廳為“孝思堂”,規模宏聳。大厝背後辟有“致遠園”,周以牆為護,疏以丘壑、亭台、精舍、池沼、小橋、曲徑、佳木、奇花異草。可謂是下了血本,打算安居樂業了。
洪承疇說的很有道理,這也是趙謙多次試探洪承疇的原因,怕他前後無路,決心與鄭芝龍一戰。但是對於鄭芝龍來說,和朝廷對立並沒有多大的好處,這也是他為什麽在崇禎元年接受招安的原因,所以鄭芝龍起兵,主要是脅迫朝廷讓步罷了。
朝廷和鄭芝龍一戰,也是沒有多大利益,明朝水軍不濟,海上貿易不是鄭芝龍控製,也會被海盜控製,時下朝政困難,完全沒有必要又豎強敵,徒增軍費開支,所以和談是雙方期待的結果。
不過由洪承疇出麵和談,是不可能的,除非先讓溫體仁下台。趙謙遂說道:“天啟五年六年,鄭芝龍自率船隊襲擊福建漳浦,劫掠金門、中左所(今廈門)和廣東靖海、甲子等地,不久又回師福建,再犯廈門,襲銅山(東山),陷舊鎮,擊敗金門遊擊盧毓英、福建總兵官俞谘皋的進剿,縱橫東南海上,聲勢所向披靡,官兵疲於奔命,莫可奈何。洪老說的也太容易了,戰場勝敗,誰能預料?”
洪承疇搖搖頭道:“今非昔比,盧毓英、俞谘皋進剿鄭芝龍,乃是水戰。今鄭芝龍坐鎮泉州,已非海寇,他真願意再回海上,淪為海盜之流?”
趙謙默然。
洪承疇大概還對趙謙戲弄之事耿耿於懷,最後說道:“趙大人要明白,老夫此去,究竟為何?”
洪承疇說罷告辭。趙謙看著院子裏的桃花發了許久的呆,心道難道洪承疇真的是以社稷黎民為重,犧牲自我?相比之下,他趙謙處處想著自己,倒顯得卑劣了。
時韓佐信到了院子裏,見趙謙悶悶不樂,遂問之。趙謙據實告之,仰天長歎。
不料韓佐信哈哈一笑,道:“大人常常反省自身,另人敬佩。不過洪大人乃無奈之舉,所言非其所想也。洪大人曰‘老夫此去,究竟為何’,依佐信之論,洪大人非鼠目寸光之輩,但也非大公無私之人。”
趙謙聽罷頗有不解,問其然。
韓佐信道:“洪大人自然可與鄭芝龍一戰,但朝中局勢微妙,如果將來有一天朝中傾軋,洪大人與鄭芝龍一戰,無謂消耗國庫,便會落人口實。況青史上,功過自有評斷,洪大人非鼠目寸光,便是如此。憑這個理,洪大人自然也非無私之人也,大人說對也不對?”
趙謙聽罷釋然,洪承疇真非浪得虛名之輩。趙謙又問洪承疇走後之事。
韓佐信摸了摸下巴,說道:“既然是大人彈劾洪承疇,又有元輔舉薦。延平府告急,朝廷多半會就近調大人出馬。”
趙謙歎了一氣,他其實不想趟這渾水,但是韓佐信卻以為這是積累實力的大好良機。不管如何,反正得重新操起老本行,領兵打仗了。
“鄒維漣試驗的那批火器,應天府製造局可完工了?”趙謙問道。
韓佐信道:“卑職過來,就是要說這事兒的,差點可給忘了。製造局已經將火器運抵杭州,張將軍正在北校場檢驗,大人是否要去看看?”
“也好,咱們一塊去看看。”趙謙也對這批自己設計的火器很有興趣,是否好用,他很想知道。
侍衛相隨,趙謙等人棄轎騎馬去了北校場,有些場合,是需要騎馬的,才能給當兵的一個印象。
到得北校場,鄒維漣、張岱、蘿卜等人已經在那裏等候了。
鄒維漣見到趙謙,策馬過來,麵有興奮之色道:“這種火統射程最遠可達兩百多步!大人請看。”
趙謙順著鄒維漣指的方向看去,見一隊挑選出來的士兵站成一排,前方四百米開外的地方放了一排箭靶。
旁邊的張岱對傳令兵道:“叫他們開始。”
傳令兵向那邊打了旗語,趙謙摸出單筒望遠鏡看了過去。隻聽得軍官一聲令下,火槍便“砰砰”地響了,遠處的箭靶被打穿,準確和殺傷力都有效。
趙謙大喜,心道要是現在能弄出黃火藥來,恐怕都能直接做出步槍來了。不過黃火藥是硝化棉,需要化學基礎設施,而且必須要引火冒,用火繩是點不燃的,引火冒乃鐳汞,目前的技術做不出來。那些所謂煉金術士瞎鼓搗一陣就能整出黃火藥來,純屬扯淡。
趙謙估摸了一下距離,黑火藥能打這麽遠,製造局應該按要求作出膛線來了,不由得對大明的金工技術刮目相看。《天工開物》便是大明朝人編撰的科技書籍,當時的技術非浪得虛名,奈何滿清入關之後,統治了數百年,技術不見長進,反而有退步。鴉片戰爭時期,清軍用的炮台有些竟是明朝遺留下來的,不得不讓人汗顏。
趙謙命人拿了一柄火槍過來,見槍管很長,鑄造有刺刀插槽,刺刀刀身帶血槽。已經不再使用火繩點火,而是最先進的燧發槍,這種槍機靠打火石點火,發射快,晚間行軍不易暴露目標,明顯比火繩槍機先進。
槍管內有六條來複陰陽線,可讓彈丸旋轉,提高射程,趙謙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幾條做工精良的膛線,沒有機床就能做出這樣的膛線來,實在讓人驚歎。
張岱手舞足蹈地說道:“以往我大明對付韃子騎兵,慣用車兵,車兵布陣緩慢,消耗巨大,協調不一便易被擊破,現在有了這種火統,配以馬樁,便能對付騎兵,我大明將士,定可無往而不利!”
鄒維漣提醒道:“這等軍械,價格昂貴,這兩千支火統,製造局足足花了十二萬兩白銀,一支造價便是六十兩!”
趙謙擺擺手道:“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隻要能打贏,銀子可以想辦法的。”趙謙也很興奮,對張岱說道,“西虎營的火器改變了,戰術也不能守舊,單一戰術容易被破,步炮騎協同才是王道。”
趙謙又想起了滿清,北洋水師購置了先進軍艦,卻戰術老套,一艘艘現代軍艦到了他們手裏成了移動炮台,最後在甲午戰爭中失利,血的教訓啊!
鄒維漣看著西虎營軍紀嚴明,號令整齊劃一,驚羨非常,“昔日愚兄以為關寧鐵騎,天下無敵,今日觀之,不盡然也!”
韓佐信摸了摸下巴,在旁邊提醒道:“幾年前,大人便是率領此數千將士,生擒了闖王高迎祥。”
“愚兄佩服,佩服,今日北校場之行,真令人精神振奮!”
韓佐信頗有深意地看著鄒維漣道:“如若西虎營不是兩千人,而是兩萬,鄒兄以為能成何事?”
鄒維漣怔了怔,說道:“東夷八旗,精銳不過數萬,屢次威逼京師,如若西虎營有兩萬,足可與東夷八旗一決高下!”
說罷,兩人相視大笑,不過所笑之內容不一樣罷了。
鄒維漣見趙謙和張岱正聊得正濃,便走到旁邊,見趙謙在地上擺了許多石子,正在和張岱研究戰術。
鄒維漣有些好奇道:“難道朝廷真要與鄭芝龍一戰?”
“進剿鄭芝龍乃是元輔定下的方略,時鄭芝龍威脅延平府,洪督師要回去了,我猜朝廷定會調我等救延平府。”
鄒維漣歎了一口氣,道:“愚兄以為,鄭芝龍無意與朝廷為敵,隻需派一大臣,便能穩定局勢,何需調動大軍?”
趙謙看著鄒維漣道:“隔牆有耳,這話要是被元輔的人聽到了,恐怕不太好。”
鄒維漣翹著下巴的一縷胡子高聲道:“老夫一介布衣,還怕他作甚?”
“愚弟準備保舉鄒兄官複福建巡撫,和愚弟一起進剿鄭芝龍。”
趙謙說了這句話,鄒維漣就不說話了,下巴下的胡子也垂了下去。官複原職,打就打唄。
鄒維漣態度一變,忙說道:“下官多謝大人栽培,下官唯大人馬首是瞻。”
趙謙心裏一笑,這兄弟之義,終不如上下級之利,稱兄道弟馬上換成下官大人了。
“鄒兄不必客氣,你我同是楊閣老門下舊人,咱們自個都不抱成一團,還能靠誰去呢?”趙謙話說得很直白,不過鄒維漣聽在耳朵裏卻相當中聽。
鄒維漣作感動狀,趙謙怕他鄒維漣飽讀聖賢書,會覺得這樣公然拉幫結派有失春秋之義,君子風範,便隨即用另一種價值觀解釋道:“孔曰入士,老曰無為。大丈夫立身於世,不能失了進取之心,故愚弟深服鄒兄積極之心。”
鄒維漣一聽,真是這麽個理兒,頓時覺得投奔顯貴乃是識時務者的高尚之舉,方才不得已拍馬屁時心裏隱隱的不快,早已蕩然無存。
“朝廷欲用大人,大人對福建局勢,作何打算?”
既然趙謙都明說把鄒維漣當自己人,就要提拔他了,鄒維漣也通過拍馬表示了自己的立場,鄒維漣便問了這個“自己人”團隊的計劃。
趙謙看向韓佐信道:“佐信,你來說說。”
韓佐信點點頭,道:“朝廷調西虎營救延平府,咱們這一戰還得打,不打沒法對朝廷交代……”
鄭芝龍兵變,主動挑起戰事,就算將來朝廷準備妥協和談,這談判的條件,就是戰場勝負。所以趙謙等人商量,和鄭芝龍的第一仗,還得要打勝,以後新的平衡格局,當然不能照原來那樣,將製海權全權交給鄭芝龍。海上貿易的利益,非同小可,說不準比整個大明朝的稅收還多,沒有道理要放棄。
鄭芝龍的海上貿易,經常滿載絲綢、瓷器、鐵器等貨物,駛往柬埔寨、暹羅、占城、交趾、三佛齊、菲律賓、咬留巴(今雅加達)、馬六甲等國貿易,換回蘇木、胡椒、象牙、犀角等,成為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商業貿易的最強競爭對手。
而且鄭芝龍在海上幾乎代替了官方的稅收,海舶不得鄭氏令旗者,不能往來。每舶例入三千金,歲入千萬計,芝龍富可敵國。
明廷財政窘迫,這些錢,卻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