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看到過往的行人皆垂著頭不言不語。無人對我指指點點或辱罵挑釁竟讓我有一些不適了。
我沉入自己的心事,不小心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抬眼一看,那人竟是琉璃!莫非姐姐仍住在府中?
“姐姐她……”我剛一開口便發現了琉璃的不對勁。
麵前的琉璃全然沒了先前的跋扈,隻見她一身素衣、滿麵憔悴,眼神裏空空如也。
“好多血!”琉璃突然抓住我發瘋般嚎叫,“大小姐你身上好多血!”
我駭然,道:“你是瘋了嗎?”
幾個府兵匆匆趕來,將琉璃粗暴地拖走。
“且慢!”我擋在前麵,“姐姐發生了什麽?”
府兵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哪裏來的奴才,快滾回去做你的分內之事!”
“姐姐究竟怎麽了?”我的語氣十分急切。
一位頭領裝扮的男子走向前來,問道:“姑娘是?”
“雲亦然。”
雖是輕聲的回答,卻引得眾人紛紛駐足、側目。
“好像真的是二小姐呢!”
“二小姐不是消失了多日嗎?”
頭領恭敬地向我施上一禮:“二小姐,您竟在這裏!我等這便接您回家。”
“家?哪裏的家?”我一臉茫然。
頭領麵露難色,小心翼翼地說道:“老爺憂傷過重,末將勸小姐還是放下芥蒂,多陪老爺盡孝為宜。大小姐她……”
“姐姐出事了?”
頭領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
該來的終是來了!
隻是三日未見,雲非客便蒼老得如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抬頭望了我好久,渾濁的眸子裏一點點染起了亮色,然而,那些亮色轉瞬間便暗淡了下去。
“汐兒,你是來瞧我的笑話吧?我如今這樣,你可滿意?”
汐兒是誰?我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我頓了頓,開口道:“父親,是我!”
“哦,你不是她!”他揉了揉眼眶,蹣跚著步伐向我走來,“你是然兒?”
“是。”
“然兒,你去了哪裏?我派人四處找你,我以為今生再難見到你了啊!”他將頭靠在我的肩膀哭得像個孩子。
四處找我?
我洗了無數恭桶的三日於他是什麽?隨手可抹去的痕跡嗎?我很想笑,卻終是哭了出來。
“父親,我在。”
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距離自己這麽近,從前他總是遠遠地站著、威嚴地俯視著,嘴裏永遠說著或嚴厲苛責或淡漠疏離的話語。
這是我期盼已久的親情時刻,卻沒有想象中的溫馨,我的心隱隱作痛,為遭遇不測的姐姐,更為麵前這個脆弱到不堪一擊的老人。
“姐姐她……”我剛一開口,便被洶湧的哭泣哽在了嗓子裏。
雲非客悲傷得不能自已:“姝兒不該嫁給他!”
我的懊惱並不比他少,“或許,我應當換一種方式去阻止他們。”
彼時,我想用自己與李逸之的“私情”逼他們毀棄婚約,卻不成想這婚沒毀成,反倒是將自己的境遇變得愈發支離破碎了。可見幹預他人的命運原本不是一件英明之舉。
“我好恨呐!是我親手將自己的心肝送入了龍潭虎穴啊!那日你被李逸之欺負,我已認定他是畜生,我理應退親的啊!我這是造了多大的孽、中了怎樣的邪才作出讓女兒嫁給他的愚蠢決定啊!蒼天呐!”
雲父捶胸頓足地宣泄著自己的情緒,所有的懊惱、悔恨與不甘如洪水般將他整個吞沒。
我拭去眼角的淚水望向憔悴的父親,道:“我六歲那年曾阻止過您征戰北薺,您隻當這是孩童的傻話。我七歲那年曾阻止兄長騎馬,您罵我是瘋言瘋語……您和旁人一樣視我為異類,我的所有努力皆化為徒勞。”
然而,雲非客好似沒有聽到我的話語,他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悲痛裏,此刻他的痛訴字字血淚:“姝兒被那畜生捆綁起來折磨,她不堪其辱於天微亮時懸梁自盡了。我的姝兒啊!”
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自己曾預見的那個場景:貼滿喜字的婚房裏,一個女子被束縛著手腳跪在床頭。而站在床頭的男子無情地將那鞭子一下下抽打在女子的身上。女子很快被打得皮開肉綻,男子卻快樂到癲狂,他猙獰地笑著,愈發瘋狂地抽打著。
我摸了摸眼眶,發現那裏的眼淚已經枯竭。
“姝兒臨走前給你留下了一封信。”雲非客顫抖著雙手從衣袖中拿出染血的信件遞給我。
我看到字的瞬間淚如雨下。
“然兒,見字如麵!
我將離開這不堪的人世,原以為已心如死灰、了無牽掛,然,一想起你與父親,便心痛如絞!
我這一生有三悔。
一悔愛錯了人。我以為這一生唯有李逸之不可辜負,我寧可犧牲親情也執意要嫁給他。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終是錯的離譜!
二悔恨錯了人。我以為你是因為嫉妒我,才千方百計阻止我嫁給他。
我曾悄悄打探你的境況,聽說你每日蜷縮在破絮遍布的被子裏瑟瑟發抖,聽說你被下人們百般欺負卻無力反抗。
我一邊滿足著自己變態的折磨欲,一邊在惶恐不安中匆匆嫁了人。
我想,這便是所謂的因果報應吧!
三悔逃避與嫁禍之罪。兒時的我簡直是任性妄為!我隻為了與兄長逗樂,竟害他從馬背上跌落不治而亡。
而我為逃避父親責罰,與眾人一起將兄長之死歸咎於你的詛咒。
此事雖被我刻意埋藏在心底,這些年午夜夢回之時卻每每湧入腦海,對我無盡的折磨。
然兒,你這些年所受苦難大多是因我而致,我真心向你懺悔!不敢奢求你的原諒,隻想匍匐在你的腳下,懇請你替我在父親麵前盡孝,倘若我的心願成真,即使深陷地獄也必永懷感恩。”
闔上信件,我輕歎一口氣站起身來:“父親,你若需要我,我隨時都在。”
“然兒,求你別走!”雲父緊張地拉住我的衣袖,像孩子般無助。
我的內心酸楚無比,我重新蹲下身來,認真地凝視著這個可憐的老人,“放心,我不走。你最厭惡我時也不曾將我趕出去,如今,我又怎會忍心離去?”
雲父這才放下心來,“然兒,我會彌補過往對你的虧欠,用最好的一切償還你。”
那麽多年沉澱下的傷痛如何償還得清?
我無語凝噎,微微頷首,走出門外。
一陣微風吹過,撩動我的發梢。抬眼看天空,一切是那麽的縹緲虛幻。
我生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這是我自幼便萌生的感知。我常常能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影像,那是我對未來的預知。當那些悲慘的畫麵展現在眼前,我的第一反應便是“速速阻止!”
然而,盡管我總是努力阻止事態向不好的趨勢發展最後卻都無濟於事。因為不會有人相信我光怪陸離的描述!以前不會,以後恐怕也不會。
天色陰沉,一場大雨即將來臨。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我望著雲亦瑄的背影說道:“兄長,酗酒傷身,可否戒了它?”
雲亦瑄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怎麽可能?對於男人而言:女人與酒,一個也不可缺少。”
“酒後不騎馬總可以做到吧?”我急了。
“做不到!”雲亦瑄騎上馬身,絕塵而去。
他爽朗的笑聲久久地回**於我的耳畔,驚得我心情悵然。
我預見到雲亦瑄自馬上墜落而亡的結局,我以為這一切的源頭是酗酒,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墜馬不是因為酗酒,而是因為雲亦姝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終於明白自己痛苦的根源所在:不是因為可以預知他人的命運,而是明明知道卻不能有所改變的懊惱與無力。
雲亦姝逝於十五歲!雲亦煊逝於十七歲!我預算到了他們的結局,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向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