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我的是一陣惡臭味。濃烈刺鼻的臭味猛烈地衝擊著我的鼻腔,我的五髒六肺被攪動得翻江倒海。

睜開眼,我這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院子裏。

而散落滿地的恭桶提醒我,自己即將遭受新一輪的懲罰:清洗恭桶三日!

“蘇言塵,你不如殺了我!”我嘶聲喊道。

這個名字此刻竟像刺一樣紮入了我的心髒,疼痛難忍!

多麽悲慘,我的肉身每多一次瀕臨死亡的體驗,便有更多古怪的影像映入我的腦海。那些影像融入我的記憶,將我的心腐蝕得千瘡百孔。

我自語道:“我好像活了好久好久……”

我抬眼望去,但見此處院牆高聳入雲、造型奇特,院的側角是一個茅草小屋,遠處的木門緊閉。雖是盛夏,這裏卻不見一絲綠色,令人感到孤絕、壓抑。

我在雲府生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未曾聽說過有這樣的一處院落。

恭桶再怎麽汙濁也遠不及人心之汙濁啊。這世上還有比不念親情更汙濁之事嗎?

“你來了?”

一聲幾不可聞的呼喚從地上傳來,我趕緊低頭尋找。

突然,我的裙擺被一物緊緊地抓住。

我驚呼一聲欲擺脫那層束縛,卻見腳下匍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好餓!”蒼老無力的聲音讓我心生惻隱。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肚子也餓得隱隱作痛。

我蹲下身欲將老人攙扶起來,那老人卻一個用力將我扯倒在地。

“你……”我剛要發出質問。

“噓,給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老人以俯視的姿態逼近我,她將垂於麵頰的頭發撩起,露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嘿,驚不驚喜?”

與尋常的老人無異!

我想坐起來,卻又一次被老人推倒在地。

“我還是喜歡你這張臉!”老人湊近我,似要探清我的每一處毛孔。

伴著嘿嘿嘿的笑,一股溫熱的氣息噴吐在我的臉上,這讓我感到異常的不適。我欲掙紮著起身,老人卻掩麵哭泣起來:“嗚嗚嗚……我真的好餓!”

“我這就為你尋些吃的。”我有些無措,我感覺麵前的這位老人應是餓得神誌不清了。

“你把活兒幹完,我便有吃的。”老人用衣袖抹了把眼淚,將一把刷子遞到我的麵前。

那刷子正滴著烏色的水滴,將我的衣衫之上印出一大片汙漬。

我愣愣地注視著那水滴,恍然覺得周遭的一切好似被注入了生命一般露出或猙獰或戲謔的神色,它們仿佛在說:“瞧,你又回來了!”

“我又回來了?”我又一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

“你回來了,我才有機會走啊!嘿嘿嘿……”老人發出一串詭異的笑。

“這是何意?”我感到周身的毛孔都緊張起來,“嬤嬤,你認得我嗎?”

不知何故,這裏的一切都令她惶恐。

“何止是認得。”老人渾濁的眸子裏暗流湧動,似有無數的算計正待醞釀,“你的樣貌、脾性,乃至前世今生都一清二楚。”

“你是何人?”

“嘿嘿嘿……”老人仰望天空,笑得涕淚肆流,“我是誰?哦,此刻你自然是不知道,以後大概會記得的!”

不知為何我一刻也不願停留在此處,更不願與麵前這位老人有所糾葛,我急急地環視四周以期找到逃離的出口。翻牆是無望了,不曉得那扇木門是否砸得開。

老人撇了撇嘴:“想逃?那可難嘍!你得把這些恭桶洗刷幹淨嘍!我老婆子還指望你為我掙一口飯吃呢。”

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將刷子扔在地上。

我平複一下情緒,再仔細打量那老人:孱弱的身影、襤褸的衣衫,一張被歲月侵蝕得千瘡百孔的臉!

我啞然失笑,自己這是怎麽了?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又會對自己造成什麽威脅呢?

“嬤嬤,我定會為你掙來飯食。”

我坐到水池邊,拿起一個髒汙不堪的恭桶洗刷起來。老人也坐下來,安靜地看我幹活。

“嬤嬤,您在此處多久了?”

“好久好久了,久到都以為要淡忘一切了。”老人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真糟糕,你令我憶起了很多痛苦的往事。”

“哦……”我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默默地垂下頭去,心情亦變得愈發頹然。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

我感覺自己的嗅覺已經失靈,再也聞不到恭桶的惡臭味。

三個時辰過去!未清洗的恭桶仍密密麻麻地零落滿地,仿佛有無數的恭桶等待著我去清洗。

我的情緒被一種莫名的憂傷占據著。

“蘇言塵,你可知我情願死去?”

突然,我扔掉刷子嚶嚶嚶地哭了起來。我不知自己為何要哭,隻覺得那種傷心深入骨髓、愈演愈烈,使我艱於思想、艱於呼吸。

眼前的那池汙水化作一張陌生的麵孔,微蹙的眉頭、冷冽的視線都令我不寒而栗。

“不!”

我嘶吼著,抓起腳邊的恭桶一個個砸向池子引得汙水四濺,那個男人的影子亦隨之變得斑駁、淩亂。

一旁的老人躲無可躲,終於忍無可忍地喊了一聲:“你弄髒了我的衣服!”

仿佛被人從夢魘中喚醒了一般,我怔在那裏看著麵前狼藉。

明明是落日時分,卻有灼目的光刺向我。明明是汗水淋漓,卻有一股涼意正沿著發梢爬滿我的全身。

我想大聲呼喊、想拔腿逃離,卻終是乖順地坐回原處,機械地拿起刷子清洗恭桶。

當最後一車恭桶被拉出院子,我終於有機會直了直身子。

吱呀一聲,一個男子推開木門喊道:“飯!”

老人激動地走過去,邊走邊興奮地說:“我聞到香味了,終於聞到了!”

男子一抬頭,看到阿靈的瞬間竟將餐盒扔到地上,飛也似地跑出門外。

“鬼啊!”

即使跑出去了很遠他的慘叫聲依然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老人自嘲道:“我如今這模樣還真是見不得人了!”

我有些尷尬,故作輕鬆地說道:“嬤嬤,過來吃東西了。”

我俯身將那餐盒撿起,打開看,是一個黑不溜秋的饅頭。

老人一把將那饅頭搶了過來,幾乎整個塞入口中。她從擁堵的唇齒間擠出興奮至極的話語:“天,我終於吃到人間美味了!”

“你也吃點吧。”老人從口中扯出一小塊饅頭遞給我。

“嬤嬤,你多吃點,我不餓。”

“還是喚我阿靈吧,我沒你想象的那麽老。”

如果不看那張臉,老人的背影的確年輕,一點也沒有衰老的痕跡。

我笑了笑,喊一聲:“好的,阿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