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淩飛,璧兒,荔菲綃,綃姑,盈主……
這些或古怪或陌生的稱呼充斥了我整個夢境。
我曾在野史上讀到過一段這樣的記載:二百年前,吳國國君因失去了摯愛的女子從此一蹶不振,將自己辛苦半生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讓於一個追隨了自己多年的蘇姓臣子。
從此,一個國號為“鄢”的國度取代吳國成為了新一代帝國。
鄢國自文化至民風,乃至國君日漸膨脹的野心,無一不是傳承於吳國。
若我夢中場景曾是我所經曆過的真實過往,那麽我與蘇言塵的糾葛應是自兩百多年前便開始了……
依稀記得我自幼便對紅色的衣物極致的抵觸,原來竟是因為那紅色曾是我生命中不堪承受的重負。
原來,一切的一切皆有淵源……
我醒來的那一瞬間,迫不及待地問出了一個令我幾欲逃避又頗感糾結的問題:“我今年,多大了?”
“醒了?”寶娟走近我的床榻,為我遞過來一杯溫水。
“請回答我適才提出的問題。”我緊盯著寶娟的眼睛。
寶娟微微一笑,淡聲答曰:“柳寶林自稱年方二八,實際上已年滿二十了。”
聞聽此言,我的震驚無以複加!
“我年滿二十?我怎麽憑空多活出了四年?”
“據說柳寶林曾忘記過一些事情,你不清楚自己今夕的年歲究竟是幾何,倒也正常的很。”寶娟極認真地回答我,她的神情中竟找不出半點異樣。
不愧是蘇言塵**出來的人,極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
不像我,再怎麽隱藏得深刻,也總會於不經意間流露出些許痕跡。
尤其是此時此刻的我,內心如翻江倒海般沸騰,想必我臉上的神情也定是精彩至極。
寶娟將我的失態看在眼裏,她似笑非笑的腔調裏莫名帶著些許嘲弄的意味。
“柳寶林不必介懷,誰還沒有過荒唐的經曆?”寶娟一邊為我收拾床鋪,一邊慢條斯理地講述著自己的人生感悟。
“奴婢十歲前的人生稱得上快樂與無慮。我的父母對我疼愛有加,縱使過著寒衣素食的日子,我也甚是滿足。後來,他們為了給哥哥的親事籌備銀兩,竟毫不猶豫地將我賣了出去。”
“我那麽愛他們,又那麽恨他們。如此極致的愛與恨,我應將他們深深地刻於記憶中才是。然而,我卻僅用了兩年不到的光景便將他們淡忘得幹幹淨淨。”
“前些日子他們來府中尋我一見,我瞅了半晌硬是沒瞅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我讓管家將他們當陌生人趕了出去。他們走了好久,我才恍然記起他們竟是我的父母。”
“我竟然不認得生我養我的父母,他們明明就站在我的麵前,一遍又一遍喚著我的名字,祈求我的原諒……比起柳寶林,我更荒唐,不是嗎?”
我默了半晌,開口問道:“榮王殿下,他今年貴庚?”
寶娟微微一笑,依然是那種平淡無奇的聲調:“殿下二十有一了!”
“不對!”我搖頭,自嘲道,“我與他皆是活了好久好久的老妖了!”
“誰如此大膽,竟敢說本王是老妖?”蘇言塵朗聲笑著,跨步進入殿中。
時隔幾日,再次見到蘇言塵的一瞬,我竟覺得恍如隔世。
寶娟知趣地退出屋子,並掩住了屋門。
屋內的光線黯淡了許多。
空氣也靜默了下來。
他的每一口呼吸皆清晰地撞入了我的耳膜,如雷鳴般巨響。
如此靜謐,又如此嘈雜,虛妄得不甚真實。
“柳依……”蘇言塵率先打破了沉默,輕輕喚我一聲,“你有話要對本王說?”
蘇言塵的臉映著斑駁的光線,一半明媚,一半陰冷。
一如我此刻的心境,一半置身於陽光,一半卻置身於黑暗。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問道:“我從前的名字叫什麽?”
蘇言塵微微一怔,黝黑的眸底如一潭湖水泛著幽深的波光。
“本王從前喚你綃兒!”
綃兒兩字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我曾是荔菲綃,也是林予綃,還是柳綃玥,他所記得的究竟是哪一個綃兒?
仿佛讀出了我的心事,蘇言塵唇角微勾,一抹好看的笑意綻放開來。
“荔菲綃,林予綃,柳綃玥……你所有的身份,本王皆一一記得清楚。”
我的心一顫。
他竟知道一切!
被人捉弄後的懊惱與羞憤,充斥著我整個胸腔。
我的聲色登時尖利了幾分:“蘇言塵,你為什麽要欺騙我?你明明一早認出了我的!你當我是什麽?工具?玩物?”
“前世的冤家,今世的愛人!”蘇言塵道,“柳依,你我已糾纏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記了時間與空間,久到模糊了前世今生,久到你我已融入到彼此的生命深處,再難分離。”
我:“……!”
心魔……心魔……心魔!
我在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兩個字眼。
師傅曾說能破解了我的邪術之人便是我唯一的心魔。
我一直不明白我的心魔為何會是蘇言塵,自此刻起一切了然。
我望著蘇言塵,喃喃道:“你可知道,在此之前我的滿腦子皆是複仇,複仇,複仇!”
我突然好想笑,笑命運的刻意捉弄,笑世事的不可理喻。
“蘇言塵,我靠近你本是為了殺你!我對你的恨曾是那麽的堅不可摧!”
“你可知,我是靠著什麽活下去的?”
“仇恨!我靠著對你蘇言塵和整個鄢國的仇恨,一步步走到的今日!”
“如今你和你的人竟然告訴我,這一切皆是假的?”
“你不惜為我編造一個幻境,隻為了混淆我的記憶,抹去我的信念!你是魔鬼嗎,蘇言塵?”
蘇言塵注視著我,一步步向我踱近,“如今本王眼中的你隻是柳依,不是荔菲綃,不是林予綃,也不是柳綃玥!本王珍惜當下的你,也期待你能好好地活在當下,徹底放下那些令你窒息的過往。”
“可能嗎?怎麽可能?”我咆哮著向後退去,“蘇言塵,你一句‘前世的冤家,今世的愛人’便將那些沉重的歲月一筆帶過了,那是你的過眼雲煙,卻是我的心殤和血淚啊!”
蘇言塵的神情變得陌生起來,在他疊湧交錯的情緒裏,我讀出了疼惜與憂傷。
那是我從來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過的情緒。
“柳依,給自己一個重啟的機會可好?並非所有人都有資格擁有這樣的機會。你卻不一樣,你每一次走至窮途末路之時,皆有機會重啟。是你自己放不下,才活得如此沉重……”
苗心也曾對我提及過所謂的人生“重啟”,彼時我壓根不曾往心裏去。
此時被蘇言塵再次提及,我不得不認真審視一番。
我的記憶曾有幾處明顯的斷點。
一處是我作為出雲公主在戰場上被人俘虜後。
一處是我作為小蝶在街頭上殺死幾個鄢國人後。
我的記憶在那些節點戛然而止。
關於那幾段空缺記憶內所發生之事皆是由其他人描述給我聽的。
他們說我被捆綁於鄢國、烏國兩軍交界處,遭盡了淩辱。
他們說是蘇言塵親自下令讓鄢國兵士在我身上剜割了無數刀。
他們說我的臉之所以變得與曾經完全不同是因為我被發現時全身上下皆是血洞,是師傅花費了許多時日才重新為我修補了一張全新的麵孔。
他們說蘇言塵發現我並未死去,即刻派出大批人馬滿世界搜索我的身影。我再次被蘇言塵俘虜,他親自挑斷了我的腳筋,毀去了我的容貌。
他們說原以為我被蘇言塵抓去,應是九死一生,不成想,我竟能從蘇言塵手中逃出來,此乃天命所歸。
他們說之所以會放任我以小蝶的身份在街頭流浪了許久,是因為他們既找不到我,也認不出我。
他們說我之所以會成立細作營,是得益於烏國舊部的極力擁護。
……
他們所說的一切,我曾確信無疑。
我對蘇言塵的仇恨也因他們的種種言語而堅不可摧。
短短的兩日時間內,這所有的一切竟顛覆得如此徹底。
從我的身世到我的經曆,從我的認知到我的情感,甚至我的真實年齡,都顛覆得徹徹底底。
我的腦子好亂好亂,亂到根本無法安靜下來。
我不停地喃喃自語:“你在騙我對不對?你們所有的人都在騙我對不對?”
蘇言塵將失控的我緊緊摟於懷中,“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本可以重新開始的,是你自己不能放下,這才有了今日的局麵……”
“不,是你們在設計我!”我望進他的眼眸深處,一字一句問道,“蘇言塵,請你告訴我,這一切是不是你的安排?”
我曾以為麵對強大的命運,唯有極力的抗爭,方能贏得轉變的機會。
如今再憶往昔,深覺那些掙紮皆是徒勞。
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深深地紮入我的內心。
還有洶湧而至的迷亂,彷徨,與無措……
生平第一次,我在他人麵前表現出深深的脆弱,“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柳依,本王一早便提醒過你,你不必做任何人的影子。”
“請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又一次無力的重複著無奈至極的話語。
蘇言塵深深地望著我,沉聲道:“做好現在的你,其他的一切都交給本王,本王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