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門在身後關閉的一瞬,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再次陷入幽深閉塞的環境,我的精神恍惚了。
我的眼前仿佛浮現出自己一點點挖掘泥土的身影。
而跟在我身側的是一個揮汗如雨的少年。
少年的麵孔流動著生機勃勃的光色,那光足以穿透世間的一切黑暗。
“綃兒,待我們完成大業,我帶你浪跡天涯可好?”
“沁兄,你真能放下一切執念嗎?”
“除了綃兒,我再無任何執念!”
少年深情凝視的目光好似穿越時光,久久地停駐在了我的臉上。
我莫名悵然,“沁兄,終有一日我會將你帶回故土。”
“殿下是在惦記沁煬嗎?”陸豐問道。
“你也認得沁煬?”
“沁公子義薄雲天,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如此高的評價!
我回頭去看陸豐,十分好奇地追問道:“可否詳細地說一說他?我有太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沁公子作為人質被軟禁在榮王府,機緣巧合下與殿下邂逅。”
“殿下與沁公子有著共同的複國之夢,由此越走越近。”
“沁公子消失後不久,殿下也入了宮,此後再未相見。”
“不久前我曾見他最後一麵,他被人所害,死於我和他親自挖掘的密道之中。”
“可惜了,那麽好的一個人!”
陸豐長長的一聲歎息使我本就低沉的情緒瞬時跌落至穀底。
我喃喃自語:“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為何他的親妹妹卻要如此傷害他?”
“沁公子的妹妹?鄴蜀的廢公主,後來嫁給蘇言塵的那位?”
我微微頷首,“正是她!”
“鄴蜀部署在鄢國的勢力這兩年幾乎被連根拔起,我曾猜測到是有人特意破壞。殿下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一事。”
“蘇言塵曾在永安城郊公開處斬過一批鄴蜀的細作,那個廢公主有出現在現場,我所看到的她沒有半點哀傷,反倒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彼時,我曾暗暗懷疑,這個公主有問題。如今再想起此事,我真是覺得於心有愧啊,若我及時提醒了沁公子,他許是不會死。”
“陸豐,不必為不能改變的過往遺憾和哀傷,好好活著也是對故人的一種告慰。”
我並不記得我當時挖掘的這個密道的出口是通向哪裏,是以,我也並不確定等待我與陸豐的命運將是什麽。
此刻的活著,每一息都顯得珍貴之極,又沉重無比。
“好!”陸豐如是回應著,卻又忍不住歎息一聲。
“三王子有殿下這樣的妹妹總歸是幸運的。”
我默了半晌,方開口道:“可惜我無力保護他太多……”
林昱所經受過的苦難,我著實不知該如何對陸豐談起。
“我如今這副模樣真不知該怎樣見三王子。”陸豐的語氣裏透著淡淡的憂傷。
“他不會介懷的……”我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我的三哥哥,我該如何拯救你的苦難?
腳下的路好像變得愈發的曲折漫長,眼前的黑暗延伸向漫無邊際的前方,有那麽一瞬,我好想停駐腳步大哭一場。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終於迎來了第一束光亮。
洞穴外的熱鬧令我覺得不甚真實。
小販們的叫賣聲,人們的談笑聲,馬蹄踏過路麵的噠噠聲,和著陸豐激動的呐喊聲。
“這是真的嗎?我們自由了?”
我望著麵前的車水龍馬,亦是滿臉震驚。
依稀記得此地應是雲裳閣……
短短數日,我的雲裳閣被夷為了平地,苗晗也離我而去了。
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向我襲來。
陸豐的興奮映襯著我此刻的失落。
原來,這世間的繁華與蕭瑟不在於景,而全在於心。
心向往處皆是風景,心落寞處卻皆是灰敗。
“咱們去哪裏?”
“邊走邊看吧!”我背著陸豐艱難跋涉著。
一路走過來,我們引來了眾人的側目。
從前我走在這條路上,總有幕籬遮麵,如今我唯有將頭埋得低低的,才能遮擋住他人審視我的目光。
一個彪形大漢擋在我們的前方,嬉皮笑臉地說:“這位小娘子,你這麽弱小的身子怎肩負得起一個男人的重量,要不讓爺來幫你一把?”
陸豐將拳頭攥得咯吱作響,怒吼道:“滾開!”
“嘖嘖嘖,這身子都殘了,嘴巴卻還這麽硬,你哪裏來的勇氣?”那大漢用油膩膩的手觸摸我的發髻,“該不會是這位小娘子給你的吧?話說你與這小娘子是什麽關係?你是她父親還是叔伯?總不會是她相公吧?”
“去你媽的!”陸豐朝那大漢猛吐了一口口水。
那大漢揚起拳頭就要打過來,我閃身躲開,柔聲道:“這位好漢,有話好說!”
我將陸豐輕放在地上,伸手取下頭上發髻,任青絲隨意散落開來,遮擋住我的臉。
“呦嗬,小娘子是準備以身相許了嗎?乖,爺會疼你的……”
那大漢的話音未落,我一拳頭打了過去。
“嘶!這臭娘們!”那大漢捂著自己血流如注的腦袋怒罵道。
他剛要向我撲來,我一腳踹過去將他踢出去老遠。
“姑娘好身手!”人群中有人大聲起哄。
我無心搭理他們,背起陸豐極速往前趕路。
天色將幕,我用蘇言塵送我的金步搖換了些銀兩,在一家客棧落了腳。
剛安置好一切,我聽到隔壁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誰會這麽晚來敲陸豐的門?
我提前準備好武器,悄聲向門口踱去。
打開門的瞬間,林昱的臉映入我的眼簾。
“林昱,你怎麽來了?”我驚訝不已。
林昱微微頷首,“綃兒,我來看看你,和陸兄。”
我的震驚無以複加。
原來林昱一早便認出了我?
原來林昱竟掌握著我和陸豐的行跡?
原來,我所想不到的事竟有好多好多……
許是聽到了我與林昱的對話,陸豐自房間裏將門打開。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昱瞬時紅了眼眶。
“陸兄……”
“林兄,你讓我等得好苦啊!”陸豐哽咽道。
我默默掩住了他們的房門,踱回自己的房間。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很多年前的一場場畫麵。
彼時,我們幾個少年如蝴蝶般翩飛於烏國王宮的每一處角落。
我們不知愁苦的滋味,隻是殷切期盼著每一個天亮的到來,百無聊賴地熬著每一寸夜黑的時光。
而戲謔林昱和陸豐便成了我們的幾大樂處之一。
某日,陸豐在奔跑中不小心扭傷了腳,他哭唧唧地哼哧了半晌。
我們指著他的囧樣大笑特笑。
“受這點小傷至於嗎?真不像個男人!”
“是啊,娘們兒唧唧的,也就是林昱那家夥才喜歡你這種!”
忽聞林昱一聲怒吼:“你們莫要羞辱他!你們這一個個的,連給我陸兄提鞋都不配!”
“小心疼愛嗬護你的陸妹妹吧!”
我們誇張地笑著。
林昱怒瞪我們一眼,默默蹲下身來解開陸豐的靴子。
“還疼嗎?”林昱一邊仔細地為陸豐塗抹藥膏,一邊湊上陸豐的腳徐徐吹氣。
“有你在,不疼了!”陸豐回望著林昱的眼神,認真答道。
我們聽著、看著,替他們羞紅了臉。
“嘖嘖嘖,真是伉儷情深啊!”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情感曾是多麽的真摯與可貴。
許多年後,再回頭看我們各自的人生際遇,除了唏噓感慨,便是悲辛無盡。
而彼時我與其他旁觀者的惡意滿滿,卻化作了我們日後的追悔與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