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路人終於看清了狀況,驚得尖叫起來:“那些蟲子在吸人的血!”
人們尖叫著四處逃竄。
我冷笑道:“吸吧!最好能將這血吸得幹幹淨淨,我便無需再苟活於世!”
“你以為肉身死去,你便能得到解脫?你注定不老不死、不生不滅,這是你的宿命,亦是我的宿命,周而複始、無限循環。”相同的聲音再次響在耳畔。
我再次向四處張望,路上卻是空無一人。
“你是誰?”我大聲問道。
那聲音亦大聲回道:“無靈之木,無根之魂!你說我是誰,我便是誰!”
我的耳膜咚咚作響,餘震許久。我記起幼時曾與雲亦姝一同站在山澗呼喊,我們每喊出一聲,便會得到遠處的回音。倘若我們的呼聲再用力一些、再喧鬧一些,那回音必是久久繚繞、不絕於耳。
無靈之木,無根之魂!
這分明說的是自己啊!
我的記憶匣子再次被迫打開,裏麵源源不斷地輸入了無數陌生的記憶。
我確信那是來自於阮汐的記憶,阮汐的痛、阮汐的傷此刻如同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淩遲著我的心。
原來,阮汐與雲非客並無半分情愛。
原來,雲府初落之時,那個“鬼屋”便是雲非客為阮汐量身打造的。
原來,自來到雲府的第一日阮汐便受盡了欺淩。
原來,那座“雲汐小築”隻是雲非客遭受蠱蟲之折磨後對阮汐無可奈何的妥協。
原來,阮汐全力拚下的這座府邸竟成了困宥自己的牢籠。
原來,阮汐的人生比我所了解的更要淒慘萬分!
原來,我不僅是荔菲綃,更是阮汐!
阮汐做錯了什麽?而我雲亦然又做錯了什麽?
何其無辜!何其荒唐!
我才十六歲,卻要承擔整整三個人的生命負荷!
我好想哭,又好想放聲大笑。
遠處有馬蹄聲傳來,驚起塵土一片。透過那片塵土,我仿佛看到了叱吒沙場的荔菲綃、妖豔清冷的阮汐。
待那馬靠近,我抓住韁繩飛身上馬。
由於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跌下馬之人站在旁邊一片茫然。
我飛馳而去,不忘回頭喊道:“雲府亦然借馬一用,改日必還!”
關城,南貞邊境。
我騎行在漆黑的夜裏,我的呼吸聲伴著馬蹄聲,回響在漆黑一片裏,使夜顯得愈發孤寂。
突然,我的馬發出嘶吼聲,佇在原地不再前行。
我往黑暗裏探去,借著微弱的月色,看清了麵前站著一人。那人佝僂著身子,好似受了重傷。
“何人在此?”我問道。
那人沒有回應。
我試圖繞行,馬卻好似受了驚嚇,一個趔趄幾乎將我震下馬來。
那人不知何時已騎在馬背之上,他附在我的耳邊沉聲說道:“借馬一用!”
我尚來不及有所反應便已跌身下馬。
“豈有此理!”她惱怒不已,衝上前拽住馬韁,欲與那人糾纏一番。
那人抬眸,她瞬間石化。
那張刻入了記憶深處的臉!
“你是慕楠還是蘇言塵?”
她的話音未落,那人已絕塵而去。
關城,南貞邊境。
“然兒何在?”雲非客興奮地走入營帳。
“二小姐她正在睡著。”
“哦。”
他放輕腳步,緩緩走過去,卻見我已站在那裏。
我穿著一身天青色的羅裙,一如既往的素雅。隻是我的眼神卻是那麽的陰冷狠厲,讓人不敢直視。
“父親!我此次前來是……”
雲非客打斷了我:“我知,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護我。”
我張了張口,沒有說話。
“然兒,聽聞你不遠千裏趕來,為父已甚感欣慰。隻是,我已改變主意,這一次,我將親率自己的舊部打好這一仗。”
我淡淡地望著父親,說出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話:“當日我不該強行為你逆天續命,更不該為助你騰飛而發起不義之戰,此後數年我所受的種種苦楚皆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雖悔卻無怨。今日,你終於願意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我也甚感欣慰。”
雲非客愣住了,他的眸子裏翻滾著驚濤駭浪。
“你是阮汐?”
我未置可否,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好似在俯視著一切。
“你是阮汐?”
雲非客再次問道,他一步步向後退去,一個不小心跌倒在地。有人上前攙扶,他吼道:“你們統統退下!”
待眾人走出營帳,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阮汐,我的第二條命是你給的,是時候還給你了。”
他的嘴唇顫抖著,眼淚肆流著,整個人像即將墜地的落葉般飄零、無助。
我將視線轉向營帳之外,聽著整齊的練兵聲陷入了沉思。
營地開飯了,我特意來到士兵中間,盛上一大碗飯席地而坐。
“大家繼續哦,聊你們喜歡的任何一個話題。”我一邊說,一邊將食物塞入口中大快朵頤。
大家開始很是拘謹,看我這般豪爽,便也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一名不足二十歲的少年率先癆了開來:“傳說中有一個叫西盛的王朝,那裏曾有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將軍,她一生征戰無數從未敗績,隻是後來不知為何竟莫名消失了。”
另一位少年也接過話來:“對了,我也看過這個話本,話本上還說自那女將軍失蹤後,西盛國再無將可用,不僅國力迅速衰敗,那西盛王也一蹶不振。從此那王出行時必戴著一副麵具,據說是羞於見人。”
我表現出饒有興致的樣子,問道:“那王又為何羞於見人呢?”
打開話匣子的人們紛紛議論開來:
“定是愧於自己的無能。堂堂一個王國竟隻能依靠一位將軍活著,更何況這還是一名女將。”
“我倒覺得是那王與女將軍的感情非同一般。”
我忍不住插話,問他:“那位女將軍可是叫做荔菲綃?”
最先講話的少年興奮地說:“是呢,是呢!莫非二小姐也看過這個話本?”
“沒看過話本,倒是見過她本人。”
大家驚得瞠目結舌:“什麽?見過她本人?那可是話本中的人物,您又如何得以見到?”
“好像是,”我猛地吞咽下一口食物,“在夢裏。”
“哈哈哈……二小姐可真是幽默呢。”
人們笑得不亦說乎。我也跟著暢笑了起來。
“所以,你們可願意帶我一起去城樓?”
人們停止了笑,麵麵相覷。
“咱們南貞自古無女子上戰場的先例,”那位少年認真地說道,“二小姐,戰爭是男人們的事情,您還是等在營地,待我們凱旋。”
我很想很想告訴他們:即將到來的戰爭沒有凱旋,唯有一敗塗地。然,我終是不忍說出口來。
我站起身來對他們說道:“我會求父親帶我去。”
“不用求,我準了。”雲非客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旁。
四目相望,我們的眼神裏各自流動著複雜的情緒。有那麽一刻,我甚至有放棄的衝動。
“謝父親成全!”我哽咽了。
我決定成全我們各自的宿命!
城內,城外,人聲鼎沸。
我站在城牆之上聽弓箭呼呼飛出,看一波又一波的人梯搭起來再倒下去。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副相似的場景:
很久前的某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我率領大軍正在艱難地攻城。
弓箭擦過耳邊呼呼地穿行,我的身上沒入數支弓箭,我卻已感覺不到疼痛。
一波又一波的人倒在血泊中,我的視線被流淌不止的血堵得一團模糊。
“荔菲將軍,孤命令你速速攻下城池。”耳邊突然響起蘇言塵冷冽的聲音。
我聽得不甚真實,便偏過頭去尋找那人。
身披盔甲的蘇言塵看起來愈發的勇猛、威嚴,我透過模糊的視線深深地望了幾眼。
我的聲音衰弱不堪:“王有何吩咐?”
蘇言塵有些不耐煩地重複道:“攻下城池,孤給你一炷香的功夫!”
我撫了撫耳朵,抬眼望向城池之上。除了血色,我什麽也看不清楚。
我拔出一支弓箭劃向自己掩於盔甲之下的衣衫,哢嚓一聲,一塊布條被撕了下來。
我用那塊布條將自己的眼睛、耳朵緊緊遮住。世界在我這裏便不再存在。
我策馬奔向城牆一角,抓住繩索攀岩而上。
……
想到這裏,我的心隱隱作痛起來。
我無語問天:“你要我去看誰一眼?可是去看曾經傷心欲絕的我自己?”
戰爭正在激烈地膠著,我望向城牆一角,卻震驚地發現有一個人影竟攀著繩索向城牆上爬來,眼看那人已要攀上城池之頂。
我搶過來一副弓箭,便要向那人射過去。
“是他?”
盡管那張臉掩映在盔甲之下,我卻依然辨得清清楚楚,我拉開弓箭的手僵在了空氣中。
卻有士兵沿著我的視線發覺了異常,他大聲喊道:“抓活的!”
將士們興奮地回到營地之時,雲非客剛好醒來。
人們興奮地喊道:“咱們活捉了一隻猛獸!二小姐這次可是立了奇功了!”
我心事重重地望向營帳之外。營地中心有一個鐵籠,那裏關著一個長相似蘇言塵又似慕楠之人。
“父親,那人是……”
“然兒,”雲非客打斷了她,“一起出去看看吧。”
人們簇擁著雲非客一邊向鐵籠走去,一邊餘興未盡地討論著:
“好險,若不是二小姐發現得及時,便被那廝偷襲成功了!”
“傳說中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少年將軍蘇士清,那可是令北薺陣營頂禮膜拜的人物哪!”
我跟著走了過去。
待看清鐵籠中男子的模樣,雲非客誇張地大笑起來:“蘇士清,北薺蘇沐之子,你今日為我所擄,不知你那老父是何等心情啊?”
鐵籠之中,那人冷哼一聲:“我父親的手下敗將,十年前是,十年後的今天依然如是。”
“都已被關在獸籠之中了,還敢這般猖狂,你怕是不曾了解過我馴獸的手段。”
隨著雲非客一聲令下,眾人將鐵籠圍住。他們用手中的棍子捅向籠中之人的頭、臉,以及身體的各個部位。不足片刻,那人的頭上、身上處處見血。
我忍無可忍,衝上前去,大叫一聲:“父親,你可以殺他,怎可以辱他?他救你一命,你便是這樣回報恩人的嗎?”
“他何時救過我?他可是咱們的勁敵啊!”
“他是慕楠啊,父親你再好好看看,他每日為你號脈,幫你調養身體。”
有人走過來,勸我道:“二小姐,雲帥無錯,這是軍營,是戰場,不談仁義,隻談勝利。他是北薺蘇言塵,不是什麽慕楠。”
我望著說話之人,猛然想起他是自己走出清心閣那日所見過的府兵將領。
“你在雲府定是見過慕公子的!他為許多人瞧過病,同府內每一個人都很熟悉。你再看看,那人便是慕公子。”
“二小姐,我確是見過那位慕公子,但他絕非籠中之人。”
“即使他不是慕楠,我也不容許他在我眼皮底下受辱!”我拔出一個士兵身上的佩刀,向鐵籠中的人刺去。
那人的胸口噴湧出巨量鮮血,人們皆驚得目瞪口呆。
“一刀夠嗎?若是不夠,我再補上一刀?”我目光冷冽地環視四周。
“夠了!”雲非客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是夜,人群漸漸散去。
我獨自靠近那個鐵籠。
“誰?”
“你們回去休息吧,今夜我來看守。”
“二小姐,這怕是不妥吧?”
“無妨!”我的態度十分強硬。
待看守士兵遠去,我近籠而坐。
鐵籠中的男子端坐著,雖是受了重傷,他的身姿卻依然挺拔。
有幾縷頭發散落在他的麵頰,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便將手伸進籠中去撥弄那頭發,那人反手將我捉住。他的用力之大令我深感震驚。
果真是猛獸,即使困於籠中,依然氣勢逼人,令人不寒而栗。
我有意激怒他:“蘇將軍與我兩次狹路相逢,一次擄走我的馬匹,一次差點亡於我的箭下,傳聞中的戰神也不過如此啊!”
他抬眸向我望了一眼,一絲不易察覺的情緒轉瞬即逝。他再次閉上雙目,冷冷說道:“本將軍不殺女子,滾遠點!”
我將手收回來,趁著月色掃了一眼手腕上的那整片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