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陸曆723年春。
兀蘭首都。臨川。
色彩鮮豔的紅氈從敞開的四座城門向外麵一路鋪過去,無數滾動的車輪從十裏紅氈的大道上緩緩向前行駛,得勝歸來的將領們騎在坐騎上,躊躇滿誌的接受著民眾的歡呼。
數量驚人的軍隊聚集在城外,按照部隊番號分批進城。從早晨到晚上整一天的時間,也隻是讓騎兵方陣和鐵甲軍方陣進了城,龐大的步兵隊伍現在仍然在源源不斷的從城外湧進來。青色的蒼鷲軍旗在長達幾十裏的隊伍中迎風飄揚,意氣風發。
不止是將領們,整個班師的軍隊都正在接受著王都百姓因為勝利而迸發的驚人熱情。沿途夾道的歡呼聲響徹雲霄,隔著那麽遠的距離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無數狂熱的聲音大聲歡呼著口號:“兀蘭帝國萬歲!”“兀蘭軍萬歲!”“皇帝陛下萬歲!”
我漠然背過身體,靠在夜風吹拂的陽台上,不再去看遠處那幾處燈火通明的城門和正在城中廣場狂歡的人群。
垂下眼睛,望著手上端舉的高腳玻璃酒杯,輕輕搖了搖杯身。溫潤的琥珀色**在夜空的黯淡星光下閃著粼粼的光,很美。
對著它凝視了幾秒鍾,我一口氣把整杯琥珀酒喝幹,隨手把酒杯丟下陽台,重新走進燈火耀眼的皇宮宴客大廳。
“啊哈,原來平南侯不聲不響躲到外麵去了,我說怎麽突然就看不見您的身影了哪!”
剛走幾步,耳邊就傳來了某種不想聽到的聲音。雖然對方用了“您”這個尊稱,但是口氣傲慢十足,怎麽聽怎麽像挑釁。
我不無厭惡的瞥了那個說話的人一眼。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貴族子弟應該是個子爵,就是不知道這爵位是從哪個有戰功的先祖那裏傳到他頭上的。
仔細看了幾眼,這位衣著華麗的子爵長相倒也可以稱上英俊,隻不過經過刻意修飾的麵部近距離看起來總有幾分虛浮,大約是平素花天酒地的日子沒少過的結果。
“……子爵閣下,”我實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也懶得去想,隻是對他敷衍的點點頭,“麻煩你讓一下,你擋住身邊的侍應生了。”
在他愕然發楞的時候,我幾步走過去,從他背後那位侍應生的托盤裏接過新一杯的琥珀酒,微笑著向侍應生道謝。
那位子爵閣下的臉色頓時一變,已經浮到麵部的怒氣隨即又被壓了下去,嗬嗬笑了幾聲,“是不是因為易水地方小,所以連帶宮廷的風氣都這麽低三下四的?閣下居然連對侍者都這麽客氣,看起來實在有些不習慣啊。”
周圍頓時傳來幾聲不大不小的笑聲。幾個附近的貴族饒有興味的轉過來看著這邊。
我暗自歎了口氣。早就猜到兀蘭的貴族不會對降臣好臉色,不過今晚上收到的挑釁都是這麽莫名其妙,剛才我才會衝到外麵陽台去透氣。
要說這種語言上的交鋒,我從小在宮廷中長大,絕不會比這些貴族遜色。
“閣下有所不知。”我微笑,“我們易水的商人最多,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因此宮廷風氣也最講究‘涵養’二字。在下對閣下都如此客氣,更何況是那些辛苦出力的侍者們呢?”
真的懶得顧及眼前這個子爵。如果說金壁輝煌的宴會大廳裏在國宴開始時候還算是風平浪靜的話,那麽現在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看來就頗有點波濤洶湧的感覺了。
抬頭大略看了看目前情勢,說來也有趣,宴會大廳大型水晶燈下麵站著的人群黑壓壓少說也有幾百人,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稱得上是兀蘭帝國的貴族和高級官員,精英中的精英;然而現在這些帝國的精英們卻仿佛是趕集似的簇擁成幾群分擁而立,其架勢可謂是涇渭分明。
在大廳靠左邊那群官員貴族站立的中心簇擁著一個高瘦男人,就算看不清臉孔,單看其身上獨特的銀白色禮服和其筆挺的站姿就可以清楚的明白,這個人就是當今皇帝的長子,兀蘭帝國的大皇子,莫極。
與此同時,在大廳靠右邊的那群官員則簇擁著另外一個男人。那人穿著亮銀色的禮服,一頭不羈的金色長發用亮眼的綢緞紮在腦後。如果傳言沒有錯的話,想必就是二皇子莫都了。
除去明顯分成兩個陣營的這些人物之外,還有為數不少的官員貴族零零散散的站在兩邊不靠的中間地帶,手裏拿著精美的食物,心不在焉的和周圍官僚們隨便談著話。
我不動聲色的收回了視線。從今天的形勢看來,帝國皇帝傷重垂危,兀蘭兩位皇子同時覬覦皇位,各自培養勢力分庭抗禮的傳聞果然不假啊……看來這次所謂的慶功大會也是他們各自拉攏勢力的時機,難怪國宴大廳裏的氣氛烏雲重重,也難怪那麽多精致的點心食物流水似的被盛上來放在桌上到現在,居然沒有怎麽被動過。
真是可惜了。
我注視了一陣無心飲食的眾位帝國精英們,又瞥了那位記不清名字的子爵閣下一眼,如此非常時刻,隻要稍微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不會有心思找我這個小小異邦降臣的麻煩。也難怪今晚碰到的都是胡攪蠻纏的類型。
一邊暗自想著,一邊慢慢就往大廳邊角裏走
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突兀的響起,眼前突然有道亮光閃過,一柄長劍明晃晃的橫在眼前。
年輕的子爵憤怒的蒼白了臉,在正對麵的方向瞪視著我,“平南侯,你剛才的種種怠慢行為嚴重侮辱了我的尊嚴。我要求你立刻為你的無禮道歉,否則我,帝國二等子爵,禦前騎士容亞,會在各位貴族的麵前要求與你決鬥!”
他的聲音相當的響亮,正在大廳裏的人們紛紛吃驚的扭過頭來看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聽到他帶著幾分驕傲的神色報出自己名字的時候,我微微一哂。
“容亞”……
如果說剛才還有些疑惑,那麽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麽眼前這個年輕人可以躋身在帝國名流的階層中了。
容這個姓在大陸上相當少見,不過最近幾十年這個姓氏可謂是聲名遐邇。大陸上幾乎近人皆知,兀蘭帝國除去皇帝以下,朝廷的第二把手就是手握全國政務大權的帝國太宰大人。而這位太宰大人的名字就叫作容光。
眼前的榮亞子爵如果不是太宰容光的子嗣,就肯定是他的侄子輩。難怪年紀輕輕就能輕易取得平民士官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爵位,也難怪他的一舉一動都從骨子裏透出一股傲慢來。
注視了他幾秒鍾,我不冷不熱的道,“無論是道歉還是決鬥,本人一律拒絕。”
“……”憤怒的臉色更顯得蒼白。
趕在對方吐出任何激烈的言辭之前,我向四周圍觀的貴族們禮節性的欠了欠身,“對不起,在下不勝酒力,想要離開了。”
其實我也知道,以自己尷尬的降臣身份,本來就不應該在進城之後的第一場國宴中鬧出任何爭端。我對於他人的故意挑釁向來是迎麵回擊,這次已經刻意收斂了,沒想到對方的反應卻那麽激烈,小小的爭執甚至影響到了全體在場的貴族。
這已經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麵了。
轉頭向著門外剛走了兩步,眼角似乎光芒一閃,脖子處的皮膚緊接著傳來一陣並不陌生的冰冷感覺。我頓住腳步,不動聲色的向後瞥了一眼,容亞的佩劍果然已經架在脖子上。
身後傳來一聲輕蔑的冷哼,“不過是個貪生怕死的降臣,還敢裝什麽清高。我要求你道歉。立刻!”
我的眼神沉了下去。握緊了手指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宴客大廳裏一陣突然的沉默。
突如其來的沉寂持續不了很久,畢竟兩位皇子都在場的情況下,這樣的爭執也不是其他貴族希望看見的。不算太久的僵持之後,一個麵目相當和善的貴族長者從周圍的貴族人群中走出來。
從那人開始斑白的頭發看來,歲數應該至少有五十了。歲月在他的臉上流下了明顯的風霜印記,但很驚異的沒有給人以蒼老的感覺,反倒比周圍某些中年男子更顯得精神奕奕。
那老者直接走到我的麵前,嗬嗬笑道,“平南侯,你和容亞子爵都是兀蘭帝國的年輕棟梁,還是不要因為小事情鬧得不愉快的好。這樣吧,不如按照本人的提議,你向容亞子爵敬一杯酒,表示願意和他解開矛盾的誠意。閣下認為怎麽樣?”
他的身份看起來應該頗高,說了這幾句話以後,旁邊立刻出現了不少讚同的聲音。
看了那麽久的好戲之後,打圓場的人終於出現了麽?隻不過這圓場打的未免太偏了點。
姑且不論今天是誰開頭挑釁,隻要隨便換了帝國任何一個其他的侯爵,以容亞的子爵身份,都絕對不會有膽量當眾將劍架到對方脖子上去。
平南侯,平南侯。
雖然名義上被賜封為侯,但誰都心知肚明,封爵再大的降臣也不過是個人人可辱的傀儡。
看到我不說話,那老者回頭吩咐道,“來人,請給平南侯一杯酒。”
站在對麵的容亞冷笑著收起長劍,打量了我幾眼,神態倨傲的重新戴起白手套。
侍者端來的托盤上放著一杯色澤豔紅的葡萄酒。香格裏拉盆地出產的極品葡萄釀製而成的美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緩慢流動著,色澤流光溢彩,散發出芳馥的香氣。
我接過那杯酒,凝視著那杯中閃爍的波光。
隻要手向外一翻,整杯酒就可以全部潑到容亞的臉上。他此刻的盛氣淩人,立刻就會轉變成滿身狼狽,成為貴族間的笑柄。
這個念頭隻在腦子裏轉了一下就閃過去了。我慢慢的把手裏的葡萄酒舉起來,瞥了容亞一眼,舉杯就唇,把整杯酒一口喝幹。
饒有興趣的旁觀著好戲的貴族群體中突然一陣輕微的**。
看到容亞伸出來準備接受酒杯的手尷尬的伸在半空中,那老者的臉色驀然沉了下去。
“再給平南侯一杯酒。”
端上來的是同樣的葡萄酒。
我什麽話也沒有說,還是把酒杯端起來一口喝幹。
“再上來一杯。”
………
隨著托盤裏的空酒杯越來越多,周圍的氣氛也越發尷尬起來。
容亞的臉色由開始的傲慢轉成明顯的驚怒,到了最後,他的臉上竟然出現了某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可以和他對比的則是,那貴族老者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顯得深沉。
我想我已經猜到他是誰了。
就在這互相僵持的時刻,**的人群後方突然傳來幾聲輕微的笑聲。
“有意思。”
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從人群背後清晰的傳出來,“‘易水王族隻向值得尊敬的人敬酒。’從今天看來,這句流傳甚廣的傳言倒是真的。”
圍攏的人群忽然向兩邊分開,身穿銀白色禮服的大皇子舉著一杯色澤同樣鮮豔的葡萄酒迎麵走來,微笑掛在嘴角,“不知道鄙人能否值得平南侯敬一杯酒?”
雖然嘴角掛著微笑,但是隻一眼我就察覺了,這位兀蘭帝國大皇子的眼神,比酒中的冰塊還要森冷三分。
‘平南侯’三個字被刻意著重的從他嘴裏吐出,提醒我目前身份的用意勿庸置疑。
我,容亞子爵,年長貴族,現在再加上個大皇子莫極,四個人成環形圍站成一個小圈子,彼此不出聲的站著。遠處不明究竟的眾多高官貴族紛紛圍攏過來,穿著華麗晚禮服的貴族女士們則手執羽毛扇散在遠處小聲議論個不停,數百雙眼睛落在莫極手中的那杯鮮豔的葡萄酒上,原本就相當詭異的氣氛現在越發顯得詭異,卻沒有人笑得出來。
眼前的形勢早已經超過對一杯酒的爭執了。雖然身處在陌生的環境中,但是憑借一種幾乎是本能的直覺,我幾乎可以嗅到那平靜表麵下麵掩藏的暗濤洶湧。
若有所思的視線與大皇子對視了一眼,他似乎察覺到我在揣測他的心態,臉色微微一沉,眉宇間登時露出幾分陰鶩來。
我心頭剛剛一凜,下個瞬間,莫極卻突然大笑出聲,“怎麽,看平南侯的神色,不會連鄙人手裏這杯酒也想拿過去喝幹了吧?”
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適合時機的哄笑聲。
哄笑聲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早已有訓練有素的侍者從莫極手裏接過那邊葡萄酒,半送半塞到我手裏。
我淡淡瞥了眼手裏的酒,還沒說什麽,旁邊忽然插進來一句帶著調侃笑意的聲音,“皇兄,當眾邀酒的舉動也太為難人家了吧?”
圍攏的人群不知什麽時候又分開了一條道路,身穿著亮色禮服的二皇子莫都在隨身侍衛的簇擁下,從人群裏意態閑適的踱出來。
莫極神色冷峻的望著站在正對麵的兄弟,不發一言。
年輕的二皇子臉上帶著微笑,神色似乎純真的望著莫極,不緊不慢的接著道,“皇兄今天的舉動如果傳到外麵的話,知道的人都清楚皇兄是開平南侯的玩笑,不知道的人隻怕還以為我們皇族居然小氣到連杯酒都舍不得買哪。”
無視於兄長驀然陰沉下去的臉色,莫都側過頭來對我笑道,“平南侯,既然皇兄非要你敬他的酒,那不如就換我敬你的酒吧,這樣大家就扯平了,誰也不占誰的便宜。閣下意下如何?”
換成二皇子向我敬酒,我自然無不可,幹脆的接了莫都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莫極在旁邊冷眼看了許久,忽然哈哈一笑道,“皇弟又在說笑話了,這頑皮的性子實在難改的很。”
輕輕幾句把眼前的場麵帶過,他隨即向周圍聚攏的貴族人群舉起酒杯,朗聲笑道,“既然平南侯那裏已經由皇弟敬過了,那麽就換鄙人向在場各位敬一杯吧。以此手中美酒,祝我兀蘭帝國繁榮富強!”
這句話甫出口,周圍眾人當然立刻跟從,紛紛舉杯道,“祝我兀蘭帝國繁榮富強!”
觥籌交錯間,場麵熱鬧無比。
我看了看若無其事的大皇子,又望望笑逐顏開的二皇子,心裏泛起一陣反胃的感覺。
親兄弟間居然互相傾軋到連一句話都要分個高下的地步,如此的水火不容,實在讓人看得很不舒服。
不過無論如何,這兩杯酒喝下去之後,隻怕這舞台上就是他們幾個帝國中心人物的戲分,我這個配角總算可以退場了。
果然,喝空的酒杯剛剛被端下去,莫極向周圍掃了幾眼,轉換了話題,“我們凱旋歸來的元帥人呢?”
說話的口吻似乎很不經意,然而這句話傳到眾位貴族的耳中,大廳裏緩和下來的氣氛頓時又有些緊繃起來。
我成功的退回沒有人注意的人群裏,乍聽到元帥兩個字,忍不住輕微一聲冷哼。
宴會已經舉行了幾個小時,卻始終都沒有看到莫炎的人影。本來還以為他不在,沒想到今天他也參加了麽?
隨著大皇子的問題提出,在場眾人紛紛四處尋找莫炎的人影,右手邊遠遠站立的幾個貴婦忽然不約而同的用手中的羽毛扇掩住口輕笑出聲來,眼睛卻都是盯著陽台邊上掛著的帷幕那裏看。
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莫炎站在哪裏了。
厚重的帷幕動了動,然後刷的一聲被掀開,莫炎身穿筆挺的帝國軍服從帷幕後麵轉出來。大約是因為國宴的關係,他的褐色頭發不像以往那樣隨意的一紮了事,而是用了根黑色的緞帶整齊的梳理到背後,露出了以往被不羈亂發覆蓋住的光潔額頭。
“我們的帝國之鷲為什麽要躲在角落裏?”
看著莫炎走近來,大皇子親熱的拍了拍莫炎的肩膀,嗬嗬笑道,“這次國宴也算是給你的慶功宴,請不要冷落了這裏的淑女們啊。”
“相當的慚愧。”莫炎對周圍的眾人欠了欠身,站直了身體微笑道,“在下這幾天日夜兼程趕回都城,身體有些疲憊,因此剛才小憩了一陣,希望各位不要在意在下的失禮。”
話音剛剛落下,人群中已經響起了一片客氣的回禮和勸慰的聲音。
“元帥此行辛苦了。”
嘈雜的聲音中,一位大約二十多歲的年輕貴族從人群中走出來,客氣的向莫炎敬過去一杯酒。
這位貴族的長相普通,氣質也並不出眾,應該是丟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種人。居然由他最先敬酒而周圍毫無異議,大約這也是個爵位不低的貴族吧。
我暗自聳聳肩。僅僅半天的時間還不足以讓我憑借貴族服飾上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花紋來斷定對方的爵位,看來日後要好好學習一番才行。
就在這時,莫炎的眼睛掃了過來,和他的視線在半空中不經意的相撞。
隔著遙遠的距離對視了幾秒鍾,他最先移開眼,不斷的接過酒杯,圍攏在人群中,微笑著傾聽歡快的聲音組織成各種精彩的詞句,讚頌他此次的勝利歸來。
我垂下眼睛,慢慢的整理身上的複雜服飾。不知為什麽,眼前閃現的,卻始終是剛才莫炎的神情間瞬間透出來的煩躁。
是了,在今天這場兄弟爭鬥的遊戲裏,身為帝國兵馬主帥的莫炎似乎始終沒有表態。眼前倒是頗值得玩味的局麵……
酒過三巡,通常就到了紳士貴族們慷慨言辭的時刻。這個定律想必在哪裏的宮廷都適用,比如說現在,某位年輕的貴族喝了幾杯琥珀酒,就開始滔滔不絕的發表他的近期戰略論。
“此次南部的勝利極大的鼓舞了帝國人民的士氣和我軍的軍心!如今易水城邦已經並入我國版圖,南征軍已經返回臨川和北軍會合,我軍軍力空前強盛,如果現在趁機揮師北上,在劍門關向敵軍發動主動攻擊,我敢擔保我們必能大敗狄支蠻族!”
顯然過激的言論頓時激起一片反駁的聲音,但是鑒於在場的二皇子莫都表現出對這個話題明顯感興趣的表情,誰也沒有試圖中止那個狂妄的貴族大肆發表他的言論。
但事實上,隻要和狄支這個國家有過實戰經驗的兀蘭將領都清楚的知道,如果誰真的按照這位貴族的說法,從劍門關裏出兵到關外的洛河平原上“主動”攻擊“狄支蠻族”的軍隊,下場隻會是兩個字:慘敗!
易水國一麵臨海,三麵和兀蘭接壤,所以從來沒有正麵接觸過狄支國的軍隊。但我隻從最近十年的戰事曆史來看,三年前兀蘭皇帝親征的那一次,最後連王牌的鐵甲軍都派上戰場,居然也不是狄支國輕騎兵軍團的對手,在洛河平原上被一戰擊潰!
血的教訓曆曆在目,在場的不乏軍隊的高級將領,雖然礙著二皇子的分上都沉默的傾聽著年輕貴族們不知所謂的激烈討論,但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乃至嘲諷的神色來。
激烈的爭論驚動了周圍的人,圍攏的人群越來越多,主要的幾個辯論方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周圍三米之內火藥味十足。
現在的主要爭辯點,已經從軍隊的整合戰鬥力轉移到將領的身上了。
“請各位注意!”
挑起此次話題的那位年輕貴族大聲的說道,“我們三年前的北部討伐雖然失敗了,但這並不代表以後還是會失敗!當時陛下的陣前受傷導致了全軍群龍無首,直接給後麵的指揮帶來了困擾。如果大司馬(注:莫炎的官職)當時能夠坐鎮軍中指揮全局,那我們勝利的籌碼就會加多五成!”
原本一直保持微笑在旁邊安靜聆聽的莫炎,在聽到最後那幾句話的時候,神色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開口加入討論,“對不起,根據在下的認知,在當時陛下受傷、六軍指揮混亂的情況下,無論是多麽有能力的人參與指揮都無從施展。因此即使在下當時加入了戰局也不過是徒增混亂罷了。”
我站的地方可以把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聽莫炎突然插進來這麽一句,又看看大皇子變色的麵孔,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掩飾住心裏想笑的意圖。
對了,在兀蘭皇帝受傷之後,當時代替皇帝坐鎮指揮的好像就是大皇子殿下。雖然戰爭失敗的理由事後可以找到很多,但失敗的結果卻是有目共睹的。
這次慘烈的軍事失敗,想必是大皇子莫極人生中的最大敗筆。平日裏諱測莫深的事情今天居然被幾個莽撞的年輕貴族統出來,他現在心裏一定非常的不舒服。
被莫炎如此一提醒,那幾個年輕貴族立刻都想起其中和大皇子的關聯來,頓時個個嚇出全身冷汗來,再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就在這種尷尬的時候,二皇子莫都瞥了眼乃兄難看的臉色,純真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開口了,“在大司馬的率領下,帝國軍隊連戰連捷,如今帝國的南部疆土已經開拓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值得慶賀。我提議,讓在場的各位向大司馬、以及帝國英勇的將士們建立的無比功勳敬一杯酒!”
一聲提議之下,色彩晶瑩的酒杯紛紛舉向半空,酒杯碰撞之聲不絕。
在場眾人帶著滿麵笑容剛剛喝下去小半杯酒,就聽莫都的聲音輕輕揚揚的回蕩在大廳裏,繼續未說完的下半句,“今年有了大司馬開的好頭,不知道皇兄有沒有可能率領帝國將士揮師北上,用狄支蠻族的鮮血洗刷掉洛邑之恥呢?”
‘洛邑之恥’四個字傳到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裏,前一刻還回蕩著歡笑的大廳裏的氣氛突然冷了下去。
兀蘭的所謂‘洛邑之恥’,就是源自三年前洛水平原的那場大敗。
損失了無數的精銳部隊之後,兀蘭帝國被迫放棄了水草富饒的洛河平原,全軍退回劍門關,並在邊境的洛邑城簽訂正式割讓和約。自此,關外方圓幾百裏的土地全部被狄支遊牧民族占領放牧,之後的幾次小規模戰爭都沒有能夠搶回來。
這次戰役是兀蘭曆史上前所未有的慘敗,而洛邑和約則成為兀蘭國民心目中莫大的恥辱。
我不由多看了莫都幾眼。
在這個公開場合說話擠兌莫極,若逼得他當眾答應了,那麽莫極勢必要去打一場沒有把握的硬戰,沒有一年半載隻怕回不來。而在這個皇帝傷情危急的時候離開帝都,明顯是蠢事一件;如果莫極想到其中的利害關係而不答應,那麽今天就肯定會弄得顏麵盡失。情勢怎麽算怎麽對莫都有利。
看他年紀不過是二十出頭,沒想到是個如此的厲害人物。
莫極的臉色陰晴不定,無論說什麽似乎都不妥當,隻得沉吟不語。
就在這時候,眾人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手。
屬於老者的手握著一杯鮮豔的葡萄酒高高舉起,大皇子身邊的貴族老者把頭揚起,大聲的道,“陛下的身體好轉之後,必將率領我兀蘭百萬雄兵踏平狄支國土,以血還血,洗刷恥辱!臣容光提議,讓我們為陛下的健康祈福,恭祝陛下身體安康!”
眾人渾身一個激靈,立刻舉起酒杯,齊聲道,“恭祝陛下身體安康!”
無數舉起的手和酒杯的交碰聲中,不出意外的看到莫極對容光微微點頭,投去感謝的眼神。
‘國之棟梁,太宰容光’。原來他是屬於大皇子那個陣營的。
容光說的不錯,洛邑之恥,首先是刻在皇帝身上的恥辱,其次才算莫極的。憑借容光敏銳的洞察力,在瞬間就發現了這個漏洞,振臂一呼,立刻就幫助莫極擺脫了尷尬的困境。
今日冷眼旁觀之下,兀蘭的朝野高層之間矛盾重重,隻要小心選擇分析,應該能找到不少值得利用的機會。唔,赴這場國宴果然是個正確的選擇。
眼看時間已經半夜,不少官員貴族紛紛告辭離去,我放下了手裏的酒杯,想想看也沒有什麽必要打招呼告辭,於是徑直走出門去。
臨川的地勢在大陸北方,三月的夜風很冷,似乎每一縷風裏麵都包了冰棱。剛走下幾層白玉台階,被冰冷的夜風迎麵一吹,原本很清醒的頭腦忽然有些漲痛,勉強再走了幾步,居然有些頭重腳輕起來。
我急忙扶住了旁邊的柱子,捂著嘴幹嘔幾聲,卻吐不出來。
糟糕,今天好像喝多了。
我的酒量不算淺,不過今天喝了不少琥珀酒,後來被灌下去那麽多杯葡萄酒,隻怕還是過量了。
想著想著,我的頭更暈了,眼前的台階都在晃個不停,隻得扶著柱子慢慢的坐下來。
走廊那頭好像有幾個人走過來,幾個女子的聲音一邊走一邊說個不停,
“唉,大司馬好像比上次進宮的時候瘦了,不過他的樣子更好看了……”
“小蘭你少傻笑了,誰不知道你喜歡大司馬?每次都說他!對了,今天不說大司馬,剛才你們看到沒有,那個新降的平南侯長得真俊。”
“他呀,長相當然是不用說的,不過好像脾氣不太好?你看宴會上那麽多人直勾勾盯著他看,他理都不理,還和容太宰頂撞。哎,這種脾氣,隻怕以後免不了會……”說到這裏,聲音突然小了下去。
我捂著昏昏欲沉的頭,正想聽那幾個女仆說“免不了會”怎樣,垂下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了一雙高腳皮靴。
警戒的口氣從上方冰冷的傳來,“是誰躲在這裏!”
我驚訝的抬起頭望去,黯淡的夜幕模糊了來者的麵目,在那個瞬間,視線裏隻看到一雙灼亮的眼睛。
接觸到那雙眼睛的時刻,全身的寒毛猛然炸起來,我反射性的跳起後退了一步,擺出防禦的姿勢。
絕不會錯,那雙灼亮逼視的眼睛裏,彌漫著敵意和……殺氣!
那種瞬間盈滿的殺氣,沒有經曆過戰場、沒有沾染過屠戮血腥的人,決不會擁有
“你是誰?!”我厲聲喝問。
那雙眼睛裏令人難以逼視的異樣光芒忽然收斂了。
“原來是平南侯。失禮了。”
來人微笑起來。借著黯淡的月色,僅僅一瞬間,我已經看清了他的相貌。
大約二十多歲、長相相當普通,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剛才在國宴上一定看過……
啊,原來是他!
第一個敬酒給莫炎的那個不知姓名的貴族!
“今夜王宮的警戒由下官負責,剛才注意到這裏有人影出沒,所以下官就過來看看,沒想到驚擾了侯爵大人,不勝惶恐。”
青年貴族微笑著道歉,我勉強克製住烈酒反胃的惡心感,同樣客氣的寒暄了幾句。
他忽然問,“您的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麽?”
我心頭一驚,掩飾的笑笑,“哪裏的事,隻是出來吹了點冷風罷了。”
他看了我幾眼,也跟著笑起來,“鄙國春天的天氣幹燥而寒冷,侯爵大人可要千萬當心才好啊。”
“多謝好意,不勝感激。”
“哪裏哪裏。”
相視幾眼,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止住了笑容。
“恕下官魯莽,侯爵大人今夜有何打算?”沉默了片刻之後,年輕貴族拋出了一個和之前話題完全搭不上邊的問題。
某種警覺湧上心頭,我不動聲色的回答,“在下現在疲憊不堪,當然是要找個地方休息了。”
“嗬嗬,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陛下今日的詔書裏似乎並沒有指派平南侯爵府啊。不知道今夜您準備休憩何處?”
我哈哈笑了幾聲,“這麽大的臨川都城,難道還找不到一個地方供在下居住麽?”
“這個嘛……”年輕貴族淺淺一笑,“侯爵大人的情況比較特殊,頗有些難辦哪。”
“哦,閣下此話怎講?”
“下官的意思是……”溫和平緩的嗓音不緊不慢的隻說了幾個字就突然頓住了。他側頭看了看遠方,臉上隨即浮上一絲奇異的笑容,“請恕下官告辭。”
“閣下!請等一下……”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青年貴族微笑著點了點頭,就轉身悄無聲息的沿著長廊走開了。
看著那遠去的背影,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青年貴族臉上溫和的笑容和方才那雙黑夜中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怎麽也無法在這個背影上重合起來……
正在短暫的出神間,一陣匆忙雜亂的腳步聲忽然傳入耳中,越來越清晰。
“易昭!”
正扶著白玉石柱的我瞬間放開了手,挺直身體,沒什麽表情的正麵迎向從走廊那頭走過來的幾個人影,“什麽事?”
不必猜測來人是誰。以整個臨川之大,在我今天早晨受封之後,現在還以姓名來稱呼我的估計已經沒有第二個了。
“原來你在這裏!”??走到離我還有七八步的地方,莫炎停住了腳步。
黯淡的月色下,他的嘴唇緊抿成了一個冷厲的弧度,神色似乎不太好。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視線帶著一貫嘲諷的神色掃過我的方向。
“今天你的表現真是一如既往的風光啊。”
“還好。”我撐住漲痛的頭,淡淡頜首,“今天你的表現倒真是不合往常的謙遜啊。”
自從在易水城中被灌下一杯‘琥珀烈焰’以後,我的聲帶直到前天才恢複正常。十幾天被迫說不了話的後遺症之一,就是這兩天每當看到莫炎那張臉時,說話總會情不自禁的帶出幾分火焰味來。
看來易水宮廷的說話挑釁方式還是太含蓄了。聽到我的話,他的反應居然是大笑起來,然後轉頭吩咐身邊的親兵,“小究,小伍,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麽就恭請我們的易昭殿下回司馬府吧。”
看著那幾個親兵以半包圍的姿態走近來,我皺了皺眉頭,不過再想到目前身處臨川的尷尬處境,反正是一片無根的浮萍,隨便走到什麽地方都會有或明或暗的監視窺測,在哪裏不是一樣?隨遇而安也無妨。
想到這裏,我點了點頭,跟著他們一行人順著走廊出去。
沉默著轉過幾道彎,將華麗輝煌的皇宮拋在身後。走在前麵的莫炎忽然說了一句,“你遇到他了?”
我悶頭趕了幾步,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跟我說話,又花了幾秒鍾才理解這個“他”應該就是剛才那個青年貴族,大概是他在離去的時候在走廊上和莫炎碰到了吧。
“是啊。”我隨口答道。
他立刻低聲的咒罵了聲。“你沒跟那個混帳亂說什麽屁話吧?”咄咄的口氣。
“……”我隻是冷冷瞪了前麵的背影一眼。
“你敢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再送你幾杯琥珀烈焰,讓你繼續當幾個禮拜的啞巴去。”
“……我拒絕回答混帳的問題。”
前麵的前進動作突然刹住。莫炎定住腳步,沒什麽表情的回頭注視了我幾眼。“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我聳聳肩,“你們兀蘭的官員,我怎麽可能知道的那麽清楚?”
“遲均。”
看到我瞬間怔住的神色,莫炎的臉上充滿了惡質的微笑,隨即又加了幾個字,“也就是你們口中的鐵血太傅。看不出來吧?這麽一個貌不出眾的年輕人,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恐怖人物。”
花了幾秒鍾讓昏沉的大腦消化了這個事實之後,我頭痛的捂住了額角。
居然就是他!
專門負責兀蘭帝國內外監察,曆年來策劃執行了無數震驚大陸的情報竊取及上層暗殺事件,在各國都是惡名昭著的那個遲均!
想起居然和這樣的人物對談了那麽久,還有他臨走前那個含義不明的笑容,我忍不住渾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等了一陣沒有聽到我說話,莫炎哈哈笑起來,“怎麽,聽到名字就被嚇得不敢出聲了?看來遲均那小子在外麵的名聲還真是不一般的壞哪。哈哈哈哈……”
旁邊幾個親兵跟著大笑起來。
我按住隱隱作痛的頭,壓抑著反胃想吐的欲望慢慢跟著往前走,對於眼前這個狂妄的家夥無話可說。
又順著走廊走了不少路,我不說話,莫炎就和那幾個親兵聊天。他們說話相當隨便,大約是兀蘭軍中風氣不同的緣故,元帥和親兵之間居然還可以互相開某些相當限製級的玩笑,然後幾個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幸好天色漆黑,否則我的臉色若是讓他瞧見了,想必又免不了好一陣子嘲笑。
眼看前麵隱約就是朱紅色的宮門了,莫炎的笑聲尚未絕,宮門外忽然閃現出一大片明亮耀眼的紅光,映的周圍的黑暗處全部鮮亮起來了,尤其是宮門口那塊地方纖毫畢現。隨後從宮門外傳入耳際的話語明顯是年輕人的聲音,大聲斥道,“東門這裏也要全部仔細檢查,今夜找不到人,唯你們是問!”
那聲音聽起來頗有幾分熟悉,隻不過現在喝醉亂成漿糊的腦袋裏什麽都記不大清楚了。我捂著頭想了想,既然這裏是兀蘭的王宮,應該什麽事都和我沒關係才是。想到這裏,我繼續不緊不慢的往宮門那裏晃過去。
晃了兩步,手臂就被一把拽住了。側頭看去,莫炎在瞪我,“你瘋了!剛剛才得罪的人就在外麵,你還要去自投羅網?”
我大怒,回瞪他,“我……我得罪誰了?我怎麽不……不記得!”
外麵熊熊火把的光線映射下,眼前男人的表情明顯呆滯了好幾秒鍾,然後顯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來,“居然妄圖和喝醉酒的人爭論,我今天真辦了不止一件傻事——”
腰部忽然一緊,整個身體騰空似的離開了地麵,眼前的景物猛地上下顛倒,視野裏一片模糊。我呆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用力的錘莫炎的背,
“混蛋!你放……放我下來!!”
耳邊隱隱約約好像有交談爭執的聲音,那個聽起來頗熟悉的年輕男人的嗓音大聲說著什麽“家父執掌全國政務,平南侯既然沒有府邸,那麽在父親安排妥當之前住在太宰府也是應當的。”
接著的是莫炎的冷笑聲,“雖然如此說法,隻怕子爵意不在此吧。”
“哼,大司馬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不也是準備將這塊易水之璧藏入金屋麽……”
“放肆!”旁邊響起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聽起來竟也是似曾相識,“容亞,讓你的人退下去!大司馬,小兒無禮,還請見諒。”
“嗬嗬,太宰客氣了。”
………
跟隨其後似乎還有不少說話聲,不過漸漸的都模糊了。
馬車顛簸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的聽到耳邊最後的話是一句飽含威脅的聲音,“忍住!你要是敢吐在這裏我就……”
笑話。什麽人這麽大膽,居然敢命令本殿下?
“嘔~~~”
當場吐的昏天黑地。
光線很亮。
明亮的光線從籠紗碧窗的欄杆裏漏進房間,直射到床前,在地板上投下一個模糊的光圈。
我的手放在額頭上,向四周的陌生景象注視了許久,直到確信回憶起昨天的全部經曆,這才輕籲了口氣,慢慢起身坐起來。
“醒了?”耳畔傳來一聲平淡話語,仿佛好友見麵的每日問候。
我點點頭,深吸口氣,平靜的注視窗邊的莫炎,“昨晚在下喝醉失儀,讓大司馬見笑了。”
他眉頭一挑,漆黑的眼睛裏露出幾許諷刺笑意。
我隻有苦笑。身為降國質子,在這個步步皆危的地方,居然隻憑一時意氣,讓自己喝得大醉。昨天喝醉的時候不覺得,今天回想起來那些場麵,不由冷汗濕透重衫。
我岔開話題,“昨夜國宴,大司馬辛苦了。”
他笑了笑。“今日隻怕更辛苦。”
見我不解,他幾步走過來,把方才在桌旁翻閱的一堆文箋丟到床上。“你自己看罷。”
我隨手翻了翻,迎麵第一張就是裝裱精致的燙金拜貼。打開內頁,果然是邀請莫炎今日過府赴宴的帖子。
翻過下頁,花俏的兀蘭語體赫然寫著:“期大司馬攜平南侯於今日過府一敘……”
為什麽指明要我陪去?我詫異的看了麵前的莫炎一眼,翻到最後那頁,落款之處赫然寫著兩個灼眼的大字——“莫極”。
無言的拿起第二張拜貼翻翻,果然是如出一轍的內容。翻到最後一頁看那最後的落款——“莫都。”
丟下第二張拜貼,打開第三張,這次幹脆直接翻到落款那頁,一眼望去——“容光。”
我合上所有拜貼,將床頭衣物拿過來披在身上,捂著隱隱作痛的胃部起身,??“請問大司馬,今天先去哪位大人府上?”
莫炎灑然一笑,指指我手中拜貼,“順序不是早就排好了麽?”
坐在華貴的馬車上,穿越半個王都,於午時抵達城東大皇子府。
論身份,官職,地位,自然是以莫炎為尊。馬車停下片刻,我識相的起身,準備先下車恭迎大司馬大駕。就在這時,一直閉目養神的他突然叫住我。“易昭。”
“什麽事?”我一隻手攏住車門簾,不回頭的問。
“皇子府不比王宮,無論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不要出聲。”
“該不該出聲是我的事,不勞大司馬掛心。”冷冷說罷,我徑直下車。
彼此距離心知肚明,何必做出這副姿態來。
大皇子莫極設宴中庭。我們到來的時候宴席早已開始,陪客數以十計,大略掃了幾眼,皆是王朝貴族。
見到我和莫炎入座,坐在上首處的莫極大笑道,“大司馬來的遲了,還不過來罰酒三杯!”
莫炎倒也不多說,走過去爽快的接了三杯琥珀酒,眼睛眨也不眨的喝下去,頓時贏得滿堂喝彩掌聲。
我坐在莫炎的下首位,麵前正對著十幾個年輕妖嬈的舞姬輕歌曼舞。圍在中央的美麗姑娘拿著一枝海棠花,緊身的豔紅舞衣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笑容嬌媚有如三月春風。
聽那緊密的鼓點,隱約的曲調,應當是時下大陸最流行的折花舞無錯。
這種舞蹈尋常百姓雖然難得見到,宮廷之中卻是見得多了。我看了幾眼,視線便從舞姬身上挪開,悄然掃過上首那幾位人物,仔細聆聽他們的對話。
還沒聽到幾句寒暄,我的視線就突然撞上莫極的眼睛。
雖然正在對著身邊的財務大臣說著話,那雙鷹隼般陰沉的視線卻一直盯著我的方向。
似乎感覺到我的吃驚,他露齒一笑,做手勢示意財務大臣先退下,拍了拍手,“正事明日再說。來人,把預備的好節目演上來。今天我們要盡興!”
不過瞬時間,那些媚人的舞姬,誘惑的聲樂,全都消失在眾人眼前,留下宴席中好大一塊空地。
在座眾人,也身處在焦躁的等待中。
遠處傳來一陣淡淡的香。
清悅和雅的花香,如同夏日午後悄然綻放的那一朵睡蓮,不經意的芬芳,卻又雋永。
然後音樂如潮水般的湧了進來。
來自東方神迷大陸縹緲的絲竹樂中,無數揮舞盈動的五彩綢緞中,我看到了中央的他。
一襲素衣,淡定無波,在眾多驚歎眼光中翩然起舞。那清麗無雙的麵容,眉目間的茫然,仿佛精靈迷失在人間。
神秘卻又誘惑的舞蹈,純真卻又**的表情。
“諸位看得可喜歡麽?”高高坐在上位的大皇子微笑問道。
我的手緊緊握在衣下,幾乎可以聽得見咯吱咯吱的聲音。虎口將崩裂。
我認得他。厥目國的前任儲君,姑姑唯一的兒子,我的表哥。
一年之前,厥目兵敗於都城下,王上自盡,儲君被擒,隨行官員千人押解至臨川。
早已預料到他這一年的日子想必過得坎坷,卻沒有想到相遇見的時刻,在此時,在此地。
那清麗的姿容,昔日高傲的身段,如今隨著婉轉幽怨的絲竹,如風中蒲柳般扭動著腰肢,擺出種種撩撥誘人的姿勢。
滿堂的喝彩中,我死死盯著那個回旋起舞的身影,緊握的雙手早已捏到麻木,身體忍不住微微的顫抖。
頭腦一片空白中,清晰的傳來大皇子的嗓音。莫極矜持的微笑著,低垂眼簾望著手裏殷紅如血的酒杯,口裏平淡卻重複的問道,“平南侯,這新編的厥目獨舞,你看得可喜歡麽?”
我啪的摔開手裏的金杯,瞪視上首端坐的人!
兩邊的侍衛臉色大變,齊齊搶上來攔在左右,明晃晃的槍尖刺目。
莫極坐在上首不動,帶著深究之意的目光盯著我注視半晌,慢慢的笑起來。
他轉頭向莫炎道,“大司馬,平南侯對皇子不敬,你說該如何?”
莫炎和他對視片刻,緩慢的站起身來,行禮,大步走出宴會場合。
莫極望著他的背影笑了。然後他對剩下的滿堂賓客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罷!”
刹那間,所有賓客走了個幹幹淨淨。
莫炎給自己斟了杯酒,細細抿了一口,這才似乎注意到周圍,“絲竹怎麽停了?該吹的繼續吹,該跳的繼續跳。”
端坐在高位之上,隔著眼前輕紗朦朧,他遠遠望著我笑,“平南侯遠來是客,鄙人先敬一杯。”
音樂驟起,舞跳得更急。
我臉色如冰,不作聲的拿起桌上那杯酒,一飲而盡。
連敬三杯,連飲三杯。
莫極沉沉的笑了。他拍了拍手,絲竹聲立刻停止了。
“過來。”
他對著跪伏地上的人招招手,籬真,我曾經的表哥,立刻欣喜的膝近幾步,柔順的伏在他腳下。
莫極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仿佛對待心愛的寵物一般。
我突然打了個寒戰。不是其他,是籬真抬起眼睛看頭上男人的時候,那種帶著祈求渴望色彩的眼神。
“你是降將,得封萬戶候。他也是降臣,卻落得輾轉眾人手中。易昭,你知不知道為什麽?”
我沒什麽表情的望著他。沒有回答,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莫極粗魯的推開麵前的人,抖衣起身,緩慢的走下來。他的眼中帶著熾熱的光芒,“易昭,你帶兵隻有數年,不過二十歲就已經是當代名將,就連莫炎那種眼高於頂的人私下也敬你三分,不惜得罪容光那老狐狸也要把你搶在身邊。今天莫炎願意帶你來赴宴,我實在高興的很。”
他走上一步,親熱的攬住我的手臂,低聲道,“昨天宴會上種種,想必你也看出個大概情形了。雖然昨夜是莫炎搶先把你接進司馬府,不過大好男兒也不必在乎這些小節。如果你願意改入我的府邸的話,鄙人一定傾力厚待,保證你從此在王都不會有任何麻煩。”
我退後半步,聲音不冷不熱,“大殿下,如果你是真心想請在下效力的話,又為什麽在我的麵前侮辱我的表兄。”
“籬真?你我之間的大事,關他什麽事?”莫極大笑,“在我們兀蘭這裏,無能自保者,人盡可辱之!有空你倒可以問問你這位貌美如花的表兄這一年來的遭遇如何?”
說著,他似乎終於想起那邊來,回望了望仍然跪在座椅前的籬真,“你要是答應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把他賜給你。美人易得,一將難求啊。”
飄散的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更加縹緲。如離愁。
我沉吟不語。
牽扯到兀蘭內部的政權糾葛,無論如何,以目前尷尬的身份來說,都不是明智之舉……
想到這裏,搖了搖頭,“多謝殿下美意。但我還是不——”
一隻手沒有預兆的拉上衣襟。衣服上繁複的暗扣被扭脫了兩三個。
我一驚,擋住那隻蠢蠢欲動的手,“大皇子殿下!”
莫極卻趁勢反抓住我的手,冷笑道,“易昭,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用力摔開他的手,“殿下,請自重!”
莫極不但沒有把手收回去,反而變本加厲的逼近幾步,兩人之間呼吸可聞。“別一副裝模作樣的姿態。昨夜你都宿在莫炎府上了,我們這裏的規矩你還不懂?你……”
一聲龍吟清脆的響起,手中寶劍出鞘。我指著他的咽喉,冷冷道,“你們這兒的規矩,我不需要懂。不過大皇子殿下招募幕僚的手段倒真是令人驚訝……”
我倏然頓住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拿著劍的手忽然有些發軟?
頭有些暈沉沉的,剛才嘴唇還是不住的開合,我卻不知道最後幾個字說了些什麽。
劍身撐住地麵,身子軟綿綿的靠在柱子上。
透過開始模糊的視線,我看到莫極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暈紅,他的手掌火熱,壓過來的身體也是火熱。
頭暈目眩。朦朧的視線茫然的注視前方。視野裏出現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龐。
“表哥……”我吃力的呼喚著伏在椅子那裏的身影,“籬真……表哥……過來幫……”
帶著茫然的表情,一直無動於衷的注視我們的籬真突然跌跌撞撞的撲過來,“易昭,不可以~”
在那個刹那,我無法反應他為什麽那麽驚惶。混亂的大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等我清醒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一刀劃在莫極的胸膛上。鮮血就將泉水似的湧出來,染紅了他胸前大片的衣襟。
籬真的臉色大變,呆呆的站在我們身前兩步的地方。
莫極垂頭看著胸口傷勢,又抬起頭來,盯著我的眼神陰霾,仿佛一匹擇人而噬的惡狼。
我也幾乎呆住。就算出手也不應該這樣的拿捏不住力道,更何況對方是兀蘭的皇子。
我這是怎麽了……
恍惚間,忽然聽見一陣外麵走道傳來的響動聲,無數紛雜的腳步聲匆匆靠近。
若是讓別人發現了這裏的情形……
我心裏一驚,猛的有些清醒過來。
咬了咬牙,我勉力過去,打算找個地方藏身,綿軟的手足卻還是使不上勁,竟連打開櫃子門跳進去的力氣都沒有。
莫極靠在柱子旁,捂著自己胸口血流不止的傷口,倨傲的眼睛裏滿是譏諷。
我變得遲鈍的大腦終於反應過來。
這裏,是大皇子的府邸。能在府邸裏行動的人,都是大皇子的親隨。那麽外麵這些走近的,想必都是他的人了。我的躲藏落在莫極眼裏,又有什麽用?!
紛雜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幾乎在廳堂牆壁隔壁的位置,出人意料的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皇帝陛下駕臨大皇子府,全體恭迎!!”
那聲音幾乎就在眼前,腳步聲近到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莫極倨傲嘲諷的神色在聽清楚的同時褪成煞白。
就在這個時候,他做出一件令人驚異的事情來。
莫極的一隻手還按在胸口的傷處止血,他的人卻突然撲過來。一個成年男子的體重加上撲過來的力量,立刻把我虛浮的身體帶得跌倒在地上。他的胸牢牢壓住我的背。
被撲倒的下個瞬間,我掙紮著抬起頭,正好看見一隻腳從中庭的門口踏進來。
兀蘭帝國的皇帝僵立在中庭邊,吃驚的看到他的大兒子和剛剛降服的臣下衣衫不整的在地上糾纏。
在他的身後,二皇子莫都眯起眼睛看著眼前這一幕,漸漸的綻開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