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十章

風卷殘雲一樣,我跟薩烏濟把午膳吃完。抹嘴撤了桌子,捧起杯新茶,我問他見我所來何事。

薩烏濟是個長在馬背上的人,最喜歡拚命。這兩年不打仗了,他便沒事可做。耶律丹真掂量著他的性子給他安排了個差事,讓他領著人馬,巡視在各個商業繁忙的路段上,負責保護商路的安全。

這差事說來也很辛苦,每日風餐露宿的不說。還要被同僚取笑,被叫做:“官差大保鏢。”

可是他還是幹得兢兢業業,沒有半點馬虎。他負責的路段,口碑最好,從來沒出過盜搶之類的事件。

“……這事俺開不了口,可是俺手底下的人不幹啊,要是他們都跑了,俺也幹不下去了。所以,俺隻好來找你。”?薩烏濟到底是個率性的漢子,隻是略猶豫了一下,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來意說清楚了。

原來是因為分配的問題造成的官兵不滿,他們眼看著別人掙大錢而自己卻辛苦奔波,心裏麵不受用了。

我想了想,這事說深不深,說淺不淺。跟我接下來要談的稅收改製問題和養廉防貪措施都有很大的關係。

“你先不要急著回去,留下來跟我一起參加下午的討論。就把你遇到的這些事都說出來,咱們找到一個辦法徹底地解決了它。”我對他說。

有薩烏濟的快人快語,下午的討論比我預料的要順利。

參與其間的各方開始時還都有些拘謹,礙於情麵不敢把話說透。於是,我就拿薩烏濟開刀,從他說起。一個接一個地拋出我的問題。

薩烏濟老虎一樣坐在那裏,有關人等不得不答,話一出口便無法收回。有問有答,漸漸地,他們便不再拘謹。

爭論越來越激烈,屋子裏,或站或坐。每個人都仿佛指點江山的猛將,開誠布公地把自己的立場觀點擺在明處,講解給眾人。同時又能當麵聽到其他各方的反響,見到其中的利弊得失。

見此情景,我則不再多言,隻微笑不語,傾聽各方的聲音。

這些人雖然還是七嘴八舌的如麻雀造反,但畢竟消息全麵,每個人的視野都已經有所不同,十幾個回合下來,竟然也湊出了不少奇思妙想的好點子。

書記官們忙得不亦樂乎,不一會兒,就大概商議出了一個幾乎令各方都能滿意的議案。

新律法的雛形呼之欲出。眾人高興得眉飛色舞,都覺得自己頗有貢獻。

我輕笑著感慨,“北庭今日能得諸位在此共商國事,當真是天神眷顧啊。”

本是一句半開玩笑的恭維話,誰知竟有老臣子激動得熱淚盈眶,跪下來就要給我叩頭。我嚇得連忙扶了起來,恭恭敬敬送出門去。

送走眾人,我雖然高興卻也覺得頗為疲憊。看看天色正好,決定去禦花園裏轉轉,打一趟拳再回來。

禦花園裏陽光明媚,初夏的季節,綠意正盛。枝頭上嬌的嬌,豔的豔。放眼望去,姹紫嫣紅絢爛一片。

有宮人迎了上來要去替我通報。我擺手讓他退下。一提氣,飛身上了山石。

心血**,我忽然想要露上一手看家的本事。於是,展開迷蹤幻影的身法遊走花間,趁人不備,飛身而起。就在眾人東張西望,以為自己眼花的時候,我已經飛上了山腰,隱蔽在山石後。

花朵嫩黃的香粉沾滿了我的鬢角衣襟,我輕輕彈彈衣袖,抖落滿身的芬芳。

上來時,我聽見滿兒高聲說笑的聲音,還有耶律丹真低沉渾厚的嗓音。這二人倒是會玩,丟下我在那裏給他們父子賣命。

我心裏不由發狠:讓你們在這裏逍遙快活,看我不好好整治你們一下。

怎麽整治呢?我打量著自己的周圍,靈機一動,想出個法子。

竹兒小的時候最拿手這種事,將一片大紅的花瓣藏在嘴裏,忽然在你麵前吐出來,好像舌頭一樣,還一跳一跳的,嚇得人鬼哭狼嚎。滿兒見了一定會喜歡。

這裏有一朵花,四個大花瓣鮮紅鮮花的,當“舌頭“用正好。

我看看四下無人,揪下一瓣叼在嘴上。低頭看看,紅紅的一片。

想象著耶律丹真和滿兒看到我的情形,“噗”的一下,自己先笑了起來。這一笑不要緊,花瓣被我吹了出去,悠悠的,竟隨風飛下了山,抓不回來了。

我瞪眼看著自己的“舌頭”就這樣飄走了,心裏好不失望。忙低頭又揪了一片,小心抿在唇間,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次可千萬不能再笑了。

準備好,看看四周無人,我走藏身地緩緩靠近茶亭。

這茶亭有門有窗,是山上納涼賞花的地方。坐落在離山頂不遠的一處山凹裏。前麵有山路迂回,背後有山石遮擋,另一旁有回廊與別處相接。而我站立的這一側則有參天的古木。

茶亭側麵的窗子半掩著,站在窗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裏麵的情況。

第十章

茶亭裏,三個人正在對弈。

耶律丹真背對著我,一動不動。

對麵,一位盛裝麗人和滿兒擠在一把椅子裏,看著棋盤舉棋不定。

我仔細看那女人,冰肌玉容美豔非常。額間係了抹額,一粒翠青琉璃珠輕輕巧巧點在眉間。翠緞綴金的衣裳,露出白得如同蓮藕般的一截手臂,正咬著朱唇沉思。

看樣子似乎也有些年紀了,但氣質雍容華貴頗有大家風範。尤其是她舉著棋子微微蹙眉的樣子,沉穩中透著隱隱的果敢幹練。

她的著裝不是後宮的款式,想來是哪位出閣的公主回來作客。

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確實難得一見,難怪他們父子兩個都要“不務正業”。我輕笑,取下了唇邊的花瓣準備進去一會佳人。

就在這時,滿兒說話了。“娘,今天晚上,你跟父皇一起看我練功好不好?”

轟然一聲,仿佛悶雷在腦後炸開,我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個女子,竟是滿兒的娘!

“嗯,好啊!”那佳人答著,沉思片刻忽然扔下棋子,嬌嗔道:“真是的,人家走了這麽遠的道,結果又輸了!”

滿兒依偎進她的懷裏,咯咯咯地笑。顯然他早就已經看出了輸贏。才故意說話來分散她的注意力。

佳人似乎頗為不甘,摟著滿兒有捏又揉,嬌聲埋怨著。

滿兒任她揉搓,也不辯解,滾在她懷裏,親熱非常。

耶律丹真收拾棋盤,嗬嗬輕笑著,望著對麵的母子二人。

我的耳中嗡嗡作響,身體仿佛瞬間被抽幹了所有的血液。

“乖,去把果子拿過來。”佳人托著滿兒的小臉輕聲吩咐。

“嗯!”滿兒聽話地從她懷裏跳起來,跑去旁邊什麽地方,端了一盤水果過來。

金漆的托盤裏,紅通通的小果子水嫩鮮靈。那佳人蔥白般的手指夾起一枚,剝了皮放進滿兒的嘴裏。

滿兒歡快地吃著,也拿起一個送進佳人的嘴裏。

母子二人吃得心滿意足,佳人捧起滿兒的小臉,將紅唇印上他的腮邊。

親熱夠了,佳人抬頭望望耶律丹真,眼裏盡是柔情。推推靠在自己身上的滿兒說:“滿兒,去,喂你父皇吃一個!”

“唔,”滿兒小嘴裏吃得鼓鼓的,拿起一個果子,去到耶律丹真麵前。

……

心口象堵著一塊巨石,已經無法呼吸。我狠狠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再看下去。

心碎的時候本來已經淒慘,若再被人看到落魄的樣子,那便連尊嚴也沒有了。回轉身,我悄悄地下山。

幾乎是掙紮著走出禦花園,我疾步如飛,卻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禦馬棚裏的人聽說我要出去,手腳麻利地給我套好了馬鞍。戲雲知道要出去玩,高興得撒歡。

我從側門出了宮,慢慢向城門走。跟在身後的侍衛見我要出城,忙跑上來勸我。說天色將晚,出城多有不便。我置若罔聞,不等他說完,直接打馬飛出了城門。

城外,殘陽如血,染紅天邊的晚霞。

遠處起伏的山丘上,向陽的草場被落日染成一片金黃,仿佛黃金鋪就的稻田,耀人眼目;而背陰的一麵卻漆黑一團,看不清端詳。

曾幾何時,我也曾見過這樣的景色。那是三年前的戰場,那一次,我失去了愛人的心。

今天,我又一次走進了同一個噩夢,再次被無形的巨手捏住了喉嚨。仿佛又被捆綁在高台木架之上,絕望的氣息再次充滿我的全身。

戲雲撒開四蹄,如空中蛟龍,騰雲而起,駝著我在夢境中飛馳。

遠處天地相接處灰蒙蒙的一片,有迷離的淡紫色光影隨著日光不斷變化。

我眯起眼睛眺望那道淡紫。那是不是夢境的盡頭?

衝出去,我是不是就可以從噩夢中醒來?

我催促著戲雲,向天地間那道淡紫衝去。

風呼呼地在耳邊掠過,路邊的樹木飛速隱去,一切都被我甩在身後。隱約的,我聽見身後有人在焦急地大喊著“千歲,等等。”

我輕輕微笑,卻沒有減慢速度。

我喜歡這樣飛馳的感覺,隻有這樣的速度,才能讓我從內心的糾葛中逃離出來,也隻有這樣猛烈地起伏,才能讓我抖落滿心的傷痛,得以順暢的呼吸。

我在夕陽下飛馳,傾盡我全力地狂飆。戰馬穿過暮色中的曠野,離開大路直奔最黑暗的山腳。……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我隻知道,我和我的馬在崎嶇的山道上依然飛奔不止。一個個急速的拐角被我甩在身後,一道道日光從不同的方向照射過來,

我閃身躲開路邊的樹木,跳躍過那些坑窪不平的路麵。順著山路飛奔,一直到我和我的馬都筋疲力盡,再也無力前進。……

太陽已然落山,彩霞依舊滿天。我氣喘籲籲,筋疲力盡。

順著小路,我和戲雲來到一處幽靜的山穀。

我不知道這座山穀叫什麽名字,也不清楚這裏離大路有多遠。

山穀中,花霧浮豔柳浪凝碧,穿行其中,仿佛世外仙境。觸目處,一條丈寬的小河靜靜地流淌在山壁之下。河邊青草依依,碎石遍地。

我下了馬,在水邊站定,喘息著,觀看四周的風景。

煙水山色,寧靜而嫵媚。不遠處,有晚歸的鳥鳴不時響起,或婉轉悠揚,或清脆悅耳。

我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後背處貼在身上,濕乎乎的一片。戲雲低頭飲水,我給它鬆開肚帶。

臨水照鏡,臉上火辣辣的一道。好像是奔跑中躲閃不及,被路邊的樹枝刮到的。

我抬手想摸一摸,卻發現手臂已經酸痛得完全不能抬起。而雙條腿更是沉重得猶如灌鉛,移動半步都很艱難。

困頓和疲勞迅速在全身蔓延,我在河岸的鵝卵石上頹然坐倒。

身體的極度疲憊換來的是內心暫時的安寧。

晚風裹著花香撲麵襲來,我將雙手探入清涼的溪水中,拂開水麵的落花捧起清透的溪水送入口中。溪水寒涼入骨,一口下去,竟有些飲酒般酣暢淋漓的痛快。

“凡人的福禍都是神靈的饋贈,神靈的指示不容違背,……”國師這樣說。

這就是神靈給予我的懲罰麽?

我搖頭,頹然而坐,一動都不想再動。

我用了十三年的光陰才勉強走出人生第一個情殤,我輸得徹底,痛得徹底,我承認那是我的劫,我無怨無悔。

我以為,走出了那個劫,我便走出了今生的困境,前麵的路通暢平坦,便不再艱難。我可以象普通人一樣,過著平淡而充實的生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然而,我錯了。

耗去了大半條命換來了這一次重整旗鼓的勇氣,在這一刻,被徹底擊碎了。我以為我是價值連城的珍寶,是上天賜給他的恩物。可事實上,他並不如此看我。

轉而求其次的選擇並沒有為我換來近乎委曲的平靜,反而帶給我再一次的羞辱。

天意弄人,原來上天給我安排的並不隻是一個劫,而是一劫之後再來一個更大的劫難。而所謂劫後餘生也不過是命運玩弄人時的一個把戲。可是,為何這第二個劫竟來得如此之快,不給人半點喘息的時間,甚至連逃離的可能都不給我。

我已經身心疲憊,累到極點,不想再跑了。可是背後襲來的眾人卻顯然並不想放過我。

哪位神靈能告訴我,我該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