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已是初夏。在熾烈的陽光中,信使們從龜茲出發,分頭向輪台、姑墨等地馳去。官道上,煙塵滾滾。小麥、玉米、棉花、瓜果在田間地頭的長勢喜人,農人忙碌著。

玉米、土豆、紅薯這幾樣高產的糧食作物,在此時早就已經傳到中國。明朝嘉靖年間成書的煌煌巨著《本草綱目》中,李時珍就對玉米有清晰的記載。(1578年)

輪台距離龜茲約兩百裏。從高聳的天山上,匯聚下來的河流,蜿蜒的繞過輪台縣城。傍晚的夕陽,泛在小河河麵上,再落在縣城的城牆牆垛邊的士兵身上。

此時,軍中小吏易俊傑正忙裏偷閑,在城門口不遠的一家酒肆中喝酒,並和朋友們吹牛。

他是過了縣試的童生。在軍中充作文吏。雖然龜茲東西兩端都出問題。甚至,西域整體的局勢都顯得有些緊迫、壓抑時,輪台這裏依舊平靜。

易俊傑的朋友是他受傷時在傷兵營裏結識的康把總等人。康把總這個月抽簽輪到在城頭當值。他剛換崗,和手下的五名兄弟、易俊傑一起喝酒。

主要是聽易俊傑說一說軍中的各種消息,內幕。把總,手下滿額時有一百人。約等於現在的連級幹部。但是,想要知道軍中上層的消息,並不容易。

酒肆不大,擺著七八張桌子。在傍晚時,坐的滿滿。這家酒肆的拉條子非常好吃。爽滑、勁道,配著羊肉吃,十分過癮。

易俊傑一身灰色長衫,帶著璞頭,就著番茄炒蛋扒拉著拉條子,和康把總等人吹牛,“前幾日軍中的消息,因程公達出使疏勒鎮被殺,齊大帥任命我的好友賈子玉為疏勒經略使。”

一名青年士兵好奇地問道:“這個疏勒經略使做什麽的?”軍中的士兵,識字的是少數。懂軍製的,更是少數。

易俊傑吹噓道:“當然是為程公達報仇。龜茲、軍中很多人不以為然。沒有兵馬怎麽報仇?胡兒又不是插標賣首,對吧?但是,子玉他去疏勒,一定可以討一個公道,揚我大周國威!”

他對賈環信心滿滿。

康把總忍不住,這個易俊傑消息靈通,就是喜歡吹牛。譏笑道:“老易,別扯淡。賈參議他又不是三頭六臂?他文章、詩詞寫得是好。但怎麽報仇?裝逼把胡人裝死嗎?”

酒桌上頓時響起一陣愉快的哄笑聲!

牛皮被揭穿。易俊傑臉皮很厚,嘿嘿一笑,反駁道:“你們別不信!等子玉凱旋之日……”

一句話還未說完,他在軍中的一名同僚領著一個信使進來,“易兄,龜茲急信。”

易俊傑忙起身,和信使明確他的身份,接過信件。看著封皮上賈環的名字,心頭猛的跳了一下!拆開來:信件是賈環寫來的,邀請他去疏勒,共建功業!還有蓋著總督印的調令。

易俊傑仰頭一笑,對康把總等人拱拱手,“諸位,在下有急事,告辭!”

易俊傑這幾下子,很有文士風采,而不是庸庸碌碌的一個小吏。

看著他腳步輕快的走出酒肆,康把總忍不住喊道:“老易,你去哪裏?”

“疏勒!”

康把總呆了下,心裏忽而升起些奇怪的感覺。疏勒,賈環,複仇……真的能做成此事?

……

……

輪台縣中的這一幕,還發生在龜茲地區的數個地方。

天山腳下,在大石城駐守的柳逸塵,手裏拿著書信,眺望著連綿的山脈,那蔚藍的天空,心潮起伏!

聞道書院的領袖,在委派他們到軍中曆練一年之後,終於召集他們齊聚。

這意味著什麽?

賈環將組建自己的班底、團隊。出鎮一方。每一個人的仕途、命運都將迎來起飛般的契機!而現在,他們所麵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收複疏勒。

他想起雍治九年時!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而今,成為萬戶侯的機遇,就擺在他們麵前!

……

……

抽調幕僚、人手的調令,賈環發出去。這是他在齊總督麵前得到的便利、許可。

他去疏勒為程公達討一個公道。這是目的。而在事實上,他已經獨當一麵。既然要組建他自己的團隊,當然是優先找自己的同學、熟人。

賈環並沒有在龜茲等秦弘圖、易俊傑、柳逸塵等同學會齊。四月二十三日,賈環帶著龐澤、張四水、黃觀並五十名家將,雇了民夫搬運物資,從城西出發。

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商隊,操著各種口音,牽著駱馬,緩緩前行。上午的陽光,在駝鈴聲中,碎碎。

“絲路通了啊!”

城西的平原上,來給賈環送行的胡熾輕輕的歎口一氣,感慨著,注目著商隊,久久的沒有說話。

絲綢之路,中線,從敦煌,哈密,焉耆,龜茲至疏勒。從疏勒翻越蔥嶺,至寧遠國、撒馬爾罕,至呼羅珊的首府木鹿,目的地是大馬士革。

還有一條支線,從姑墨翻越勃達嶺,西行碎葉,至恒羅斯,與北線匯合,目的地是拜占庭帝國的都城:君士坦丁堡。

賈環輕輕的抿一抿嘴。他在想,現在兩河流域是一個波斯帝國,那拜占庭還在嗎?世界地圖,還蒙著一層朦朧的麵紗。他無法用他的世界曆史知識去判斷。

胡熾目送著一支商隊入城,轉回視線,歎道:“子玉,你前些日子在大帥麵前和稀泥,同僚們兩邊都不喜歡你。所以,沒有人來給你送行!”

齊總督沒來的事,不用解釋。

齊總督外出至焉耆城視察。北庭戰事膠著,已經準備動員高昌、焉耆的民夫。即便耽擱農時,都在所不惜了。

賈環輕笑了下,沒說話。

他知道:騎牆派總是不討喜的。支持複仇的幕僚們,以為他是去疏勒走個過場,裝樣子,無意給程攸複仇。反對出兵的曾季高,則認為他不可能成功,拆他的台。

胡熾道:“子玉,沈千總一千騎兵的糧草隻調撥了十日。接下來,都要靠你自己募集。”賈環去疏勒,大軍後勤都由他來負責。賈環的局麵很困難。千裏遠征,隻有十日糧草。

賈環點點頭。

胡熾神情認真了些,沉聲道:“子玉,我征得大帥同意,調撥了十門火炮給你。另外,我贈送給你三百支火銃。我雖然是個商人,但也知忠信禮義。程公達無辜死在疏勒。希望你這次去疏勒,一定要將波斯人穆薩的人頭摘下來,祭奠公達在天之靈!”

賈環詫異的看了胡熾一眼,他沒想到胡熾還有這樣重情義的一麵。這本來就是他要做的事情,鄭重的點頭,承諾道:“胡兄放心!”

在敦煌,他和程攸相處的很不錯。

在疏勒,程攸死了。

他聽聞噩耗,不憤怒。是的,他內心之中並不憤怒。他的朋友死在敵人的槍口下。在這淡紅的血色中,苟活者體會著濃墨的悲涼!將悲痛獻於逝者的靈前。

他沉默著!

他不憤怒,隻是想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