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龐澤帶著隨行的家將踏入歸雲樓三樓時,正好見到花廳中“民怨沸騰”的一幕。
六名胡商,十名縉紳,都在出口抱怨。雙方都在敦煌城中生活、繁衍多年的家族,都是熟人。國朝自定鼎之後,就複哈密衛、瓜州衛。敦煌一直就是周朝的地域。
“他這是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呢。到底誰給誰好看,待會倒要看看。”
“哼,他也不想想他的處境。據我了解,齊總督給他籌辦糧草的期限還剩兩天。”
“那他是虛張聲勢咯。想必心虛至極。哈……”
歸雲樓的三樓上樓梯來,是觀光的四麵回廊。走進門內,則是一間約百平米的精美花廳。可以用做聚宴之用。整體風格偏胡化。除開各豪商、大地主、權貴們的府邸,這裏是敦煌城內最合適的酒宴場所。類似於地級市裏最好的酒店。
賈環露麵,糧商們的抱怨聲逐漸的變小。但依舊有那麽一兩個胡商在嘀咕著。直到看到賈環身後跟著的黃觀等佩戴著刀劍、拿著火銃的將士,方才閉嘴。
黃觀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掃過一眾喋喋不休的胡商。心中譏笑:賈三爺常說胡兒畏威而不懷德,見到他們帶著刀劍、火銃,果然是慫瓜。
龐澤跟在賈環身後,邁過門檻。微微皺眉。這在中原地區是不可想象的。官員和商人談生意,遲到是很正常的事情。晉商、徽商的掌櫃們都不敢多言!
子玉當然是刻意遲到。用意是營造有利的談判氛圍。官、商的地位是不對等的。但,似乎這第一招,失敗了。胡商果然囂張!
胡商、漢商如果沆瀣一氣,定會令募糧計劃受損:他們肯定會統一抬高價格!
子玉手中有銀錢,但這才剛剛開始。征服西域,都要靠這剩餘的2000萬銀元。
賈環充耳不聞,神情沉靜,徑直往主位中走去。滿座的糧商無一人起身迎接,表示著他們的不滿。
花廳之中擺了四張八仙桌。十六名胡商、縉紳們依次而圍坐。賈環的主位在最上首的桌子。
黃觀帶著麾下十幾人配刀劍堵在廳門口,給糧商們帶來壓力!
賈環走到位置上,並沒有坐下,而是一一環視著眾糧商,再緩緩的道:“本官今日請諸位賢達前來,為的是求購7萬石軍糧。當前西域嚴峻的形勢,諸位應當都有所了解。胡焰囂張!本官恭添為西征大軍的都轉運使,負責供應十五萬大軍糧草。敦煌水草豐美,沃野千裏。必不至令本官空手。本官今日與諸位協商稻米、麥子、牛、羊的價格……”
賈環的開場白很強勢。西征大軍購買糧食,糧商們誰敢不賣?但是……
“嗬嗬……”
花廳之中,突兀的、很不合時宜的響起幾聲笑聲。坐在賈環麵前三米開外的八仙桌邊便的胖胡商骨利,笑的眼睛都眯起來,費力的挪著他臃腫如幾百斤肥豬的龐大身軀,楠木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骨利年紀約三四十歲,非常的胖,頭小手腳短,肚皮圓,整個人如同肉球一般。穿著精美暗色絲綢長衫。見廳中所有的人都看過來,很隨意的道:“我突然嗓子有點癢,請賈大人見諒!”
“哈哈。”廳中響起一陣附和的笑聲!不少漢商都是臉帶微笑。
敦煌大族的族長郭綸,是一名六十多歲的老者,穿著淺藍色的棉布衫,微不可察的搖搖頭。看來,本城的頭號富商骨利根本不把賈參議放在眼中啊!賈參議這臉丟的!
賈環眼神微冷。他這時自是認出來,眼前的肉球,就是上午時,他在敦煌大街上遇到的,帶著侍衛,耀武揚威的胡人。有這種體型的人,不多。
賈環看了骨利一眼,沒回應這毫無誠意的道歉。繼續道:“采取何種方式報價,我等會再說。首先,我需要提醒各位一段曆史往事:唐失安西四鎮,漢兒為奴,妻離子散。血脈、種族,不是你想改,別人就會承認的。若是拔野古聯軍攻下敦煌,諸位闔族的結果如何?聯姻、跪舔有沒有用?可以去翻翻史書。看看到底如何。以史為鑒。”
賈環頓了頓,再道:“現在言歸正傳。請諸位將各自的報價以及可以籌備的糧食數量,隱秘的寫在紙上。本官將擇取最低的商家報價采購。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此次糧食采購,隻是第一筆生意。後續,大軍的各項物資都將部分從敦煌城中采購,預計數額不會低於1000萬銀元。”
賈環的話,說的簡單點,就是“工程招標”。
這十六名胡商、漢商,現在坐在一塊,聊的很嗨,多是舊識,看似一個整體,其實不然!自古,漢胡不兩立!拔野古部聯軍來了,吐穀渾人可以投降,當二等人。漢人呢?唐朝安西四鎮的結局,可以去翻翻。
同時,賈環畫了一張餅,1000萬銀元的采購大餅。很多話,不用說的太明白,他當然是會和此次采購糧食的商人合作。
商人短視,未必會講什麽國家、民族大義。晉商不就把明王朝賣的幹幹淨淨?但,商人絕對逐利!
重點在於,賈環采取的是暗標的模式。沒有人知道別人寫在紙上的價格。這加劇了競爭。有利於低價拿到糧食。
或許,有的人更看好前線是胡騎取勝,或許有的人比較保守。但十六家糧商中,一定有人會賭一把!機會就在眼前,若是這些糧商不敢賭,他們就有膽子高價賣糧?
吾之刀劍不利否?
賈環說完之後,坐下來,做個手勢,令等候在外麵的錢槐帶著書手進來,給各糧商送上筆墨。
花廳中的氣氛,陡然間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同伴變成了商業上的競爭對手。
郭綸再看賈環的眼神,就微微有些變化。六十多歲的老者,低頭喝著清茶,心中思索著郭家的報價。
……
……
傍晚時分,副將(正三品)苗騏帶著幾十名親隨騎兵,自城外回到城西的副將府中。
他剛處理完軍務回來。軍營之中,哪有家中舒服?甚至,九邊苦寒,他原來在駐守的寧夏鎮,亦沒有敦煌這裏舒服。
庭院前,管家迎著,吩咐著家仆,妥當的安排著親隨們、馬匹。苗騏將身上的棉甲脫下來,坐到椅子中,小廝奉上香茗。
管家躬身道:“老爺,骨利上午來拜訪,說今晚賈參議在歸雲樓召集城中糧商議事。”
苗騏喝著茶,微微點頭。他根部不關注賈環這個人。他的注意力都在西域總督齊馳身上。齊馳雖然奏請朝廷,晉升他為副將,但在打壓他在軍中的影響力。
這次瓜州之戰,更是將他排除在外。他知道更深層次的原因,在於齊馳和他對胡人的立場不同。
苗騏問道:“我知道了。賈環今天沒來我這裏投貼子?”他對胡人采取懷柔的立場,但不會蠢到希望西征大軍失敗。事實上,若齊總督駐龜茲,他在敦煌城中的自主權會更大一些。
所以,采購軍糧這件事,他還是願意幫忙的。隻是價格上……
管家低聲道:“並沒有。”
苗騏微怔,刀鋒般削出的五官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嗬,他倒是挺自信的。他明日來拜訪,就說我不在。”
語氣很不滿。
但苗副將顯然沒有料到事情的走向!
……
……
歸雲樓三樓花廳中,場麵略顯安靜。
經過漫長的思索,桌麵上簡單的酒菜,都變涼。有些人小聲商議幾句,有些人目光交流,最後十六名糧商各自在紙麵上寫下自己的價格。交給書手,匯總至賈環的手中。
賈環隨意的拆了兩封,嘴角露出微笑。糧商們自是看不到紙麵上的內容。
骨利挪了下屁股,心中浮起很不好的預感。
賈環看一看剛才“嗬嗬”的骨利,起身宣布道:“諸位的報價,本官已經收到。明日上午會宣布結果。今晚就到這裏吧。”
八月十四日晚,賈環召集胡商、漢人縉紳議事,協商采購糧食的價格。最終,本地大族郭家拿到這筆訂單。七萬石大米,一石作價12銀元。總計84萬銀元。
八月十六日,位於郭家城外數處田莊中的糧食,就近集中至一處,由總督府調兵接管,並派吏員登記造冊。同時,第一批糧食已經起運,送往瓜州前線。
……
……
八月中旬,夜中比較寒冷。
吐穀渾胡商骨利在十六日晚,悄然的前往城西的副將府中。剛才一幫胡商聚會,大吐苦水。咒罵賈環和郭家。少頃,便有老仆將骨利引到苗騏的書房中。
苗騏四十多歲,外貌俊偉,一身白色的輕裘坐在書桌後,眼神銳利的盯著走進來,單手撫胸的骨利,半晌,才冷冷地問道:“歸雲樓中,怎麽回事?”
這兩天,城中的消息已經傳遍。賈環采取暗標的方式,最終被郭家奪標。但,誰知道是不是郭家的報價最低呢?畢竟,消息是十五日清晨才公布的!
敦煌並無宵禁,賈環又住在人流密集的驛館中。誰知道有沒有糧商在夜晚私下裏拜會他?
相對而言,賈環在歸雲樓中對胡人強硬的態度,並不怎麽引人注目。他隻是一個軍需官。
骨利苦著臉,叫冤道:“大人,我們幾人都是統一報價。但是,郭家太奸詐。明明事先答應了。但在最後報了一個低價。搶到這筆生意。”漢人做生意,最狡詐,最無恥。
苗騏冷哼一聲。沒有心情說話。他此時看骨利如同一頭蠢豬!
同時,他心中亦有些惱羞成怒。抬高些許價格,是他的本意。骨利抬的太多,根子還在他這裏。而賈環來到城中數日,竟然不來拜訪他這個留守的副將。讓他心中極其不快!
骨利的小眼睛轉了轉,諂笑道:“大人……我們……”
苗騏瞪骨利一眼,訓斥道:“我們什麽?你在歸雲樓中,無故嘲笑賈環。卻是為何?我大周的朝廷命官,是你一個商賈能嘲諷的?”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借題發揮。
若非如此,他居中調解,日後的軍需采購,分一杯羹很難麽?1千萬銀元啊!
“我……”骨利低下頭。心中,倍感屈辱!
他可以購買漢女為奴,肆意玩弄。可以在街頭前呼後擁,趾高氣揚。可以對其他商人發出指令。可以輕慢賈環,從四品的左參議,但是在手握二萬兵馬的副將麵前,並無底氣。所以還是拔野古部來統治敦煌比較好。
苗騏怒罵道:“王八蛋龜兒子。你還不服氣。動動你的豬腦子,想想得罪賈環你有什麽好處?”
骨利聳拉著腦袋。
書房中,罵聲不絕於耳。
骨利在歸元樓中,當眾故意和賈環唱反調,落賈環的顏麵。但,賈環以事實回擊,證明沒有骨利這幫胡商的牛羊,他一樣可以籌備到軍糧!
很解氣!
你囂張個什麽勁?沒有張屠戶,我還吃不了豬肉嗎?
這種裝逼不成反被打臉的經曆,對當事人心中一般都很不好受。結果,此刻,他又被苗騏痛罵了一頓!
憋屈啊!
但是,此刻正在假裝很溫馴挨罵的胖胡商骨利,包括苗騏,都沒有搞清楚賈環的脾氣、性格。京中對賈環的評價,很難傳到敦煌來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