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漸漸的大了。落在一片依山而建的青磚黑瓦院落中。屋簷、廊柱、古樹、台階、道路鋪滿白雪。天地間,幽寂難言。

突然,朗朗的讀書聲在院落中響起,聲音帶著孩童的青稚,抑揚頓挫,“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正往書院大門走去的一道人影背著行李,腳步匆匆,聽到讀書聲,想了想,轉身順著回廊,走到外舍丙字講堂走去。

但見一名青衫孩童正坐在空****的講堂中讀書。吐詞清晰,斷句無誤,誦讀連貫,很見功底。

來人拱手一禮,笑道:“賈同學讀書真是刻苦。你年節真的不回家嗎?”此事,書院裏已經傳遍。

正在背《詩經》的賈環給人打斷,鬱悶的歎口氣。往門口看去,見是熟人,便站起來道:“是的。書院前日就已經放年學,林同學今日才離開?”

林同學就是林心遠。上次在醉仙樓將他架在火上烤,他在心裏已經將林心遠從朋友的名單中劃去。隻是在這聞道書院中,林心遠算是熟人,見麵還是可以說幾句話。

林心遠解釋道:“舍妹今日將鎮上的店鋪停業。我們約好一起回城裏。賈同學要不要一起去鎮上喝杯熱酒?”

聞道書院在妙峰山腳下東莊鎮外。依山丘而建,青牆灰瓦,占地約二十畝,院落交錯。擁有弟子近兩百名。

賈環拒絕道:“林同學好意心領。在下還要讀書,就不去了。”從聞道書院去東莊鎮要走兩裏路(1000米),再往鎮中心去喝酒,來回折騰很浪費時間。

林心遠卻是有點不高興,說道:“賈同學這般推脫,就是看不起在下了!”

賈環有點無語。

這世道,讀書人看不起商賈子弟。偏偏林心遠因家資巨富,在聞道書院內很高調,經常炫耀、講排場,得罪了很多同學。再加上他的功課不行,在書院裏經常受到嘲諷。

但賈環現在真沒看不起林心遠的意思。富二代讀書不認真不是很正常嗎?他當年在重點高中讀書時,班上倒數前五名都是富二代。當然,也有家境好、成績好的同學。

林心遠再次邀請道:“上次在醉仙樓的事情是我不對。我知道賈同學對我有些意見。但我是真心的想和賈同學結交。還請賈同學給我一個麵子。”

這話說的有點不著調。你的麵子能有多大啊,同學?賈環心裏哂笑。想了想,便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看林心遠這架勢,他要不答應,肯定還要糾纏。

他正好要去鎮上買點木炭來儲備著。冬天不燒炭盆,在書院裏很不好受。

林心遠臉上就一喜。

賈環收拾了書和筆墨,回了一趟寢舍。放了年學,寢舍空無一人。賈環取了銀子,和林心遠往書院大門走去。

剛到聞道書院的門口,卻是見一名中年短須小眼睛男子走來。他穿著玉色的生員衫,背著行李。看到賈環和林心遠站在路邊向他行禮,冷哼一聲,不悅的道:“爾假期功課可做完了?等正月開學,我是要檢查的。要有差錯,戒尺可不認你的年齡。”

賈環躬身行禮,“回先生,學生定能完成。”

這位先生是教授他五經:詩經的駱講郎。為人方正、嚴厲、毒舌。當日,葉先生替他求情,請他教授詩經。講郎中以駱講郎治詩經最佳。

駱講郎說:“我的學生,是以做學問而求學。你以求功名而求學,這種學生我不教。”

這話說的逼格滿滿。

賈環最終是答應完成他的所有學習要求再得以在他門下學詩經。學習量大了三四倍。對詩經是吃得透。但現在詩經才學了三分之一。縣試在二月份,他得抓緊時間。

駱講郎臉色稍緩,點點頭。目光落在林心遠身上,再看賈環又有些不滿,說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商賈見利而忘義。君子不取。”

賈環苦笑。他對駱講郎的毒舌早有領教。這幾乎是當著麵罵林心遠是小人。

他本來說到鎮上後隨意的應付林心遠一下就閃人。現在看來,隻怕要好好的喝頓酒才能脫身。不然就是:君子不想和小人做朋友!

林心遠臉皮漲得通紅。

駱講郎罵完人,一甩衣袖,背著行李,下巴揚起來,很有讀書人的範兒,出了書院大門。

林心遠抑鬱了半天,說:“駱講郎言辭何其苛刻也!”

……

……

東莊鎮位於妙峰山腳下,隸屬於宛平縣境內。距離京城約三四十裏。因周邊西山地區盛產煤礦。小鎮人煙稠密。臘月二十二日,空氣中充滿了年味。

賈環、林心遠在鎮中的許記酒樓門口停下。喧鬧的人聲和熱氣撲麵而來。有行走南北的商人,錦帽貂裘;有煤礦的管事,長衫青帽;有殷實人家二三好友聚餐,呼朋喚友;有獵戶來買酒,鐵叉挑著肥兔……各色人等呼號說話,或拍桌子催菜,或喝酒罵娘,令酒樓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店小二呼著白氣迎過來,招呼著兩人進店。二樓清淨、幽雅,賈環兩人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坐下來要了酒菜。邊酌邊閑談。說著書院中的事情。

從窗口看去,大片的雪花從飛絮般飄落,山川、田野、村莊都籠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不遠處的聞道書院也是若隱若現。

雪景入眼。賈環心中禁不住有些感慨。距離他從賈府裏出來已經有一個月多!

那天下午,他坐著馬車在城門落鎖前出了內城。第二天下午抵達聞道書院,拿著葉講郎的薦書順利入學。聞道書院半個月一考,他已經從外舍丁字班考入乙字班。

明年一月十八日學院重新開課。開課即考。他要從乙字班考入甲字班。一月底的朔考,他若考入內舍,即可得到書院的準許,參與二月份的縣試。

在離開賈府時,他引用主席的詩來明誌:學不成名誓不還。這個“成名”絕非賈府眾人所想的秀才功名。他內心的想法是取得舉人功名前不回賈府。

因為,以秀才的身份回賈府隻能自保而已。他現在實在沒有興趣回賈府裝孫子!若是以舉人的身份回去,將會有資格參與賈府的權力博弈。

其實,最好是一直都不回去,等他將後路經營好,將晴雯和如意接出來,三個人遠走高飛,和賈府做一個徹底的切割、了斷。等賈府大廈崩塌時再回來接趙姨娘和探春。

倒是有個問題,若是考上舉人,換個身份後怕是很有點麻煩。舉人的身份已經足以接觸到讀書人中的佼佼者。日後脫離賈府,少不了還要下考場,拿一個秀才功名,要是碰到熟人……

再者,他日後要過的舒服些,肯定要和居住地的權貴圈子打交道,萬一又碰到熟人……

這兩種情況,概率很小,但並非沒有這種可能。這個年代又沒有整容技術。總不能出海當野人去吧?

賈環輕輕的揉揉眉心,思緒飄飛。

賈環想著心思時,林心遠幾杯酒下肚,話漸漸的多起來。他正給賈環吹噓著京城五鳳館的名妓水仙姑娘臉蛋多麽漂亮,說話多麽酥軟,完全沒有留意賈環走神。

末了,林心遠還感歎道:“唉,見水仙姑娘一麵要花四十兩銀子。手談一局或者聽她彈琴又四十兩,留宿一晚再四十兩。我如今家道中衰,怕是沒有和水仙姑娘共度良宵的機會了。令人惆悵……”

賈環喝著茶,眯著眼睛看了林心遠一眼。家道中衰啊!怪不得對麵子這麽敏感。心裏輕輕的搖頭。林心遠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受不了這種落差很正常。

這時,一名傭人裝扮的老者上樓,環視了一圈,看到臨窗而坐的賈環、林心遠。忙走過來,說道:“少爺,小姐已經等了你快半個時辰了。”

“哦。”林心遠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指著賈環道:“福伯,這是我在書院的同窗好友。今日特地來為我送行。我們聊得盡興,多喝了幾杯。耽擱了出發時間。”

福伯便向賈環點點頭,“多謝小友。”扶著林心遠下樓。

賈環並沒有揭穿林心遠的謊言,結了賬,跟著下樓來。酒樓左側的避風的牆角停著一輛馬車。賈環幫忙將人清醒著、走樓走不穩的林心遠扶到馬車邊。

馬車裏簾子挑起來,露出一張美麗清秀的瓜子臉,“啊……”

林心遠扶著福伯的手臂嚷道:“妹妹,我給你介紹,這是我同窗好友賈環。神童。入學一個月,兩次朔考,從外舍丁字班跳到乙字班。是最快的升班記錄。明年就要下場。”

“下場”就是去參加科舉考試。

貌美的女子笑吟吟的道:“賈公子,今天怎麽是你啊?”

賈環也笑起來,“有點巧啊。”這位,不是林心遠的妹妹,而是那天陪著林心遠妹妹去買胭脂的那個高挑美貌侍女。他忘了這姑娘叫什麽名字。

福伯將林心遠“塞”到馬車裏。

美麗的侍女抿嘴一笑,說:“多謝賈公子幫忙演戲。酒樓裏花了多少銀子,我算給你哩。”

演戲?什麽鬼?賈環愣了下,有點發蒙。

瓜子臉侍女有點傷感的道:“二公子人不錯,就是好麵子。每次回來都要吹噓他在書院裏和同學關係好。其實,我們都知道……賈公子,謝謝你啦。”

賈環哭笑不得。美女,我真是聞道書院的學生啊!

剛才林心遠說的關於他考試那些話,估計都被當成吹牛逼了。蠻尷尬的。賈環擺擺手,“不客氣。我和林兄是好朋友。請他喝酒原也應該。”

這時,馬車裏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嬌斥道:“狐朋狗友!”

很好聽的聲音,如珍珠落在玉盤上。竟然是諷刺他的。賈環隻想說:我日!

賈環知道症結在那裏,對著馬車窗簾的地方拱拱手,道:“林姑娘,我那天去胭脂店是給我母親買胭脂。”

說完,賈環也不管她信不信,再拱手一禮,“林同學就交給諸位。我告辭了。”說著,轉身離開,走進漫天的風雪中。

林心遠為了在家人麵前表示自己過的好,竟然請人演戲。當真是……

賈環好笑的搖搖頭。同時,心情莫名的有些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