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出現冷場。這並不奇怪。大臣們都知道,誰先沉不住氣,誰就會倒黴。根據過往的曆史,從概率計算,先開口的人,成為輸家的概率非常高。

雍治天子高居在禦座之上,環視著群臣。他鬢角已見花白,四十五六歲,略顯富態,身穿明黃色龍袍。因起的早,參與常朝,在皇極門上吹了風,此時氣色不佳。

讓一個閑下來的皇帝,淩晨四五點起床早朝,和熬了一通宵的感覺差不多。奈何,古訓,一天之計在於晨。

雍治天子將殿中群臣的表現都盡收眼底,略有些調侃的道:“近日朝廷吵架的奏章都快要堆成山。今日議事,諸卿怎麽反倒一言不發呢?”

雍治天子當了十五年的皇帝,當然不是菜鳥,揮灑自如。

幾天前的晚上,他在西苑的禦書房中,批閱奏章。由商貴人讀本,他做決定,禦書房的幾名太監書寫。

讀完一本奏章,清麗絕倫的商貴人喝著茶潤嗓子,嬌笑道:“陛下,怎麽這些大臣們罵來罵去的?”又嬌憨的道:“也對。看戲文裏,大臣們鬥來鬥去,才不給陛下添亂。”

雍治天子哈哈大笑。商貴人出身於小門小戶,見識有限,多半是通過戲文得來的。言語率真,反而更討他的喜歡。

朝中大臣相互攻訐日久,以雍治天子的經驗自然知道需要召見群臣,作出裁決。當即作出決定,道:“詔令大臣,十月二十三日武英殿議事。”

他並不是昏君,並不需要像明朝嘉靖皇帝那樣操縱朝臣們鬥來鬥去。在朝堂上留下製衡力量即可。比如,他用吏部尚書宋溥製衡何朔。

他更看重宰輔們的治國能力,替他治理國家。何朔之後,下一個宰輔,他選中的是華墨,希望不要讓他失望。

……

……

雍治天子難得的“調侃”大臣們一句。但武英殿中,依舊很安靜。暫時,沒有人出頭。包括,現在站在禦座下,“結束”病假的何大學士。

現在出頭,豈不是承認自己上奏章是在吵架嗎?牌坊立的不夠高,要被朝堂諸公笑話的。

其實,今天的局勢,說簡單也簡單。

大致上可以分為兩派:讚同繼續推行一條鞭法的大臣一派。如:衛尚書,曾學士,俞納言等人。反對一條鞭法的大臣一派。如宋天官,白尚書等人。

說複雜呢,也相當複雜。

因為,除了吏部尚書宋溥幾乎確定軍機處外,還剩下的一個坑位,這需要競爭。白尚書領先。不管持何種意見,廟堂大佬們絕不會在今天去附和別人。而是要盡量給自己加分。

數數,白璋、俞子澄、衛弘、曾縉、左都禦史殷鵬,五個人爭一個位置,局麵豈能不能複雜?

這時,站在雍治天子身邊的監總管許彥,尖著嗓子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若是中外矚目的一場大戲,以這樣一句常規的散場話結束,那才叫搞笑。會令人悵然若失啊!

事實上,站在西側的武勳方陣中,已經有不少人嘴角冒出笑意。比如:南安郡王。一條鞭法的推行,和武勳們無關。

當即,兵部左侍郎魯侍郎出列道:“近日朝中紛擾不斷,就其原因,還是因當日陝西民亂未決,隻處理了真理報主編賈環。臣請陛下廢此惡法。”

魯侍郎的態度,不足為奇。武英殿中的群臣,各自精神一振:何大學士獨立於禦座下。下麵,東邊是鴻臚寺讚禮官、通政司讀本官、糾儀禦史監察官。其後是翰林方陣,六部方陣,科道言官方陣。西邊是王爵、公侯、勳貴。

眾人都知道:大幕終於拉開了。

……

……

朝堂之中,從來都不缺乏明眼人。對於今天的這場大戲,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解讀。

第一個層次,幾乎大半的朝臣都知道:真理報在這次輿論中發揮的主觀作用。真理報主編魏原質在通政司中臭罵《大周日報》主編韓秀才的事,都已經在京中傳遍。

韓秀才,是楚王的人啊!大周日報是楚王的報紙,但是京中聞名的“茅坑裏的石頭”魏翰林硬是將其查封一個月。不負聲名。

魏原質是賈環會試的房師,據聞私交不錯。

雖然,魏翰林掩人耳目般的在上任之初,就將賈環的一幫同學全部清理出去。但這改變不了《真理報》和其創始人賈環間的關係。

所以,今天這場大戲,就如同昨晚永清郡主寧瀟的解讀:以辯論一條鞭法的對錯,來營救賈環。賈環因一首心懷怨懟的事,被天子下獄。

第二個層次:這次輿論的辯論,之所以鬧的這麽大,原因在於,廟堂諸公,都在爭奪大學士的位置。

第三層次:以戶部尚書衛弘這個等級的人物來看,今天其實是一場分贓大會。

何大學士率群臣反對天子立楊皇後。結果,在朝堂中,一敗千裏。盟友大學士劉飛白告老還鄉。何係的幹將,如賈環丟官去職。如吏部左侍郎許澄貶謫遼東。大理寺卿梁錫貶雲貴,刑部左侍郎田昌貶海南。

但是,這些空下來的官位,因為距離的朝政變化,還沒有來得及的定。今天的勝者,將會在原何係的大蛋糕上切下最大的一塊。

……

……

河南道掌道禦史宇文銳看著正中的魯侍郎,微微皺眉。不在於魯侍郎的態度,而在於魯侍郎和宋天官是同鄉。這表明的是宋天官的態度。

宇文銳沉吟著,心中略有些擔憂。別看讚成一條鞭法的大臣眾多,但行不成合力。而宋天官,當前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執掌朝政,話語權要大的多。

他和賈政,賈環父子是多年的老關係。今天的這場大戲,在別人看來,有多重點,在他看來,關注點隻有一個,是否能救出賈環。否則,詔獄裏,什麽情況都有可能出。

江西道禦史朱鴻飛,同樣擔心的看著殿中。已經有朝臣出來和魯侍郎辯論。

從製度上講,朱禦史不具備來武英殿議事的資格。但近日來朱禦史火力全開,鼎力支持一條鞭法,引人矚目。所謂的江湖地位,都是戰鬥出來的。

是以,朱禦史此時混在武英殿中,科道言官方陣中的同僚們,並沒有人譏諷他,趕他走。

經曆這兩年朝堂上的洗禮,朱鴻飛已經從菜鳥禦史,成長為精英禦史。看著漸漸擴大的爭論局麵,這種口水陣仗沒什麽用。

他內心中擔憂無比。憂心如火。因為,賈環給他的“任務”,隻到挑起輿論為止。

賈環安排他、聞道書院的眾君子挑起輿論,不可能就是為了將其命運在朝堂上過一遭。滿朝大臣,誰會支持、愛護他?

站在班次之首的何大學士,已經是死去的老虎了。衛尚書的影響力,明顯爭不過宋天官。

怎麽辦?

……

……

武英殿中,不斷的有大臣們開口加入“戰團”,局麵略顯混亂。

雍治天子高居在寶座上,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切。作為成熟的天子,他當然知道,此時還遠遠沒有到他裁決的時候。

這時,吏部尚書宋溥輕輕的咳嗽一聲。正在爭吵的某侍郎和某通政使同時閉口。

宋溥手一滑,從袖袋中取出一本奏章,朗聲道:“諸君皆是空言一條鞭法的利弊。本官手中有一封來自黃州府知府尹言的奏章。所言之事,頗讓人深思。湖廣之地,諸君所知。一年兩熟。黃州府的百姓,在夏收之前,向大戶、鄉紳借銀子購買種子、支付家中用度。在夏收之後,需要賣掉穀物,換取銀子,償還債務,同時繳納朝廷賦稅。然而,夏收後,銀貴而穀賤。一個府的百姓,辛苦半年,所得銀兩隻有幾何?若是依舊能以穀物繳納朝廷錢糧,尚有活路。若是全部被迫換成銀子,傾家**產。陝西民亂,原因莫不是如此!增加的朝廷賦稅又如何?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因而,臣請陛下廢除一條鞭法這種惡法,惠澤天下百姓。”

語出論語·顏淵。國家富裕和百姓富裕,這種辯證的關係,老祖宗們在幾千年前就講過。

宋天官說完後,從容的環顧滿殿大臣,然後,向雍治天子躬身行禮。奏章,自有小黃門上前來取走。

在宋天官開口說話時,安靜下來的武英殿中響起一陣輕微的交頭接耳聲!

宋天官的話,切中要害。湖廣黃州府尹言的奏章在這裏,誰會昧著良心說:不關一條鞭法的事?

這是實證!

很多中立的朝臣,心態都有所變化。讀書人:民為本。這種思想、論調是深入人心的。武英殿中的氣氛,為之一變。很顯然,宋天官的意見,占據著上風。

以通政司右參議、真理報主編的身份,站在六部方陣中的魏翰林禁不住深深的皺眉。

若是,一條鞭法被認為是惡法,要廢除,賈環今天還怎麽出來?賈環同樣沒有和魏翰林談接下來的事情。輿論之事,從朱禦史,諸位同學,到魏翰林這裏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