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已是寒冬臘月,天寒地凍。臨街大道的商鋪,大半都很清冷。呼嘯的北風中,旌旗,幌子搖擺。在冬天不得不出門的人們,都是一身厚厚的棉衣。

從天津回來的倪二,縮著脖子,在清晨從賭場裏出來,邁著公鴨步,搖搖晃晃的回家。如今京師風氣肅然。稍有小錯,就是流放西域。他們這樣的青皮,等閑不敢生事。

一輛馬車自朝陽門出內城,平穩的行駛在官道上。爾後,抵達東城外最知名的兩處地方之一:澹雲軒。

澹雲軒的一處院落中,先抵達的翰林院侍講學士蔡宜、吏部考功司郎中湯奇已經等了有一會。賈環進來,笑著寒暄幾句。三人置酒小酌閑敘。

當日,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去世前,留了三份推薦書,由何幕僚轉交給賈環。用意是為賈環的仕途鋪路。這三份推薦書分別是給:蔡宜、湯奇、金陵知府紀興生。

這三人都是林如海的至交好友。而賈環曾經將蔡宜、湯奇引薦給王子騰,成為王檢點夾袋中的人。而今日,賈環三人聚在一起小酌。其中的意味,自是耐人尋味。

九月下旬時,何夫人生日,四大家族內部聚會。王承嗣、史智等人圍攻賈環。湯奇在座,屬於王家核心圈子中的官員。

一張圓桌,一壺溫酒,幾個江南小菜。香氣彌漫,引人垂涎。在窗外寒風呼嘯之時,品酒閑話正當其時。

湯郎中年齡四十多歲,麵向偏老。他宦海多年,隻得一個正五品的刑部郎中。此次全賴賈環在何大學士麵前推薦,笑道:“當日人人都說澹雲軒藏汙納垢,現在看,並沒有嘛。”

蔡宜笑一笑,拿著小巧精美的白瓷小酒杯飲一口酒,看著好友發揮。蔡宜在翰林院就和賈環見過。他得王子騰推薦,官升翰林院侍講學士,日講官。

賈環微微一笑,一半解釋一半剖白,“正當經營,即足矣。何須做不法之事。”

此時,距離武英殿議事已經過去半個多月。餘波不止,官場震**、洗滌。人事幾番新。

當前,京城中官場大事是何大學士聯手魏其候,削五軍都督府的權,增加兵部的權力。五軍都督府中,兩個都督,兩個同知。四席中,舊武勳集團占了三席,魏其候如何能不另辟蹊徑?

而何大學士是在調整部門間的權力分配,加強文官集團的話語權。兵部尚書,曆來都是文官出任。

但,這些事和賈環關係不大。增收商稅的事,要推到年後醞釀。他近日除了和各方保持接觸、理順關係,就是在等龍江先生的消息,他要準備前往江西永豐縣去幫寧老先生畫一幅遺像。

閑話幾句,蔡宜問道:“華永新入直文淵閣,何相屬意誰為大司寇?”

新鮮出爐的武英殿大學士華墨是江西永新人。大司寇是刑部尚書的雅稱。

賈環對這些內幕消息自然是知道,透露道:“何相的意思,以河東都轉鹽運使田昌為刑部左侍郎,掌刑部部事。”田昌、現任的大理寺寺卿梁錫都是山長的好友。

湯奇點點頭,不屑的道:“華永新,佞臣耳。假以時日,又是一個謝旋。而朝廷的情況,非能臣不足以執政。禍亂大周江山者,必是此人。”

賈環和蔡宜兩人都是笑而不語。

湯郎中這麽說,自是有緣故。華墨入閣的第三天即上奏天子,奏請冊封楊貴妃為皇貴妃。何、劉兩位大學士拒不奉詔。華墨起草詔書。楊貴妃的皇貴妃金冊、金印已經拿到手。

楊皇貴妃這個話題不好多談。水很深。算武英殿議事後的一係列餘波之一。

蔡宜道:“近日,何相奏請天子修仁宗皇帝實錄。天子應允的概率很大。翰林詞臣將來有望成為真正的儲相。倒是,子玉可惜了。”明朝就流行給皇帝修實錄。翰林詞臣們,幾年的功夫修完實錄,官升一級。何大學士明顯在為一眾翰林官鋪路。

賈環就笑,“我這個年紀要成了儲相,恐怕士林非議。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蔡前輩可以爭一爭仁宗皇帝實錄的副總裁官。”這算是表態支持蔡宜。

蔡宜點點頭。

他知道賈環的意思。賈環要成為儲相,距離人頭落地之時不遠。士林非議隻是個很文雅的說法。真正的危險,來自於今上。

……

……

酒宴小酌氛圍不錯,談到下午,三人散去。在院落門口,三輛馬車等著。不知道什麽時候,天下著小雪。

湯奇坐上馬車先走了。蔡宜看看風雪,親和的笑一笑,小聲提醒道:“子玉,有件事,我多嘴說一句。楊貴妃那兒,你要好好解釋一回。”

賈環微怔,隨即拱手一禮,道:“謝學士提醒。”

看來,蔡學士亦是明眼人之一。看出他的隱患所在。武英殿議事後,他唯一的瑕疵在於,他看似騙了楊貴妃一次。

甄家的事,順親王確實不知情。賈環和楊貴妃說的是實話。但是,賈環在武英殿上“汙蔑”順親王,彈劾甄家的事是其指使的。那麽,他和楊貴妃說的,就必須算假話。

因為,欺騙天子,是死罪。兩害相權取其輕。

他和楊貴妃見麵的事情。公開可以查詢。蔡學士作為日講官,從太監處得到消息,不足為奇。

蔡宜看著賈環的臉色,知道他多慮了。賈環估計已經彌補。微微一笑,坐上馬車離開。

賈環目送蔡學士離開,風雪飄舞在天地、園林間。

……

……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停。院子裏的奇石、灌木、台階上全是厚厚的白雪。

賈環接過甄寶玉遞來的禮單,笑著做個手勢,“甄世兄,坐。難為你一大早趕過來。路上還好?”

甄寶玉一身半舊的藍布棉襖,十五歲的少年,玉麵星眸。陡逢家中大難,往日富貴公子的浮華,正慢慢的褪去。

甄寶玉依言坐下,答道:“早上起來進城,並沒耽擱。這是城外買的新鮮瓜果、蔬菜。貴府上肯定不缺。我想著,送來給老太太、太太、姑娘們嚐個鮮。”

賈環微笑著點頭,“你有心了。”甄寶玉這番話說的不太得體,意思卻是到了。苦難磨練人啊!高鶚整理的續書中賈蘭和甄寶玉都是考中進士。這真未必沒有可能。而大臉寶高中鄉試第七,基本肯定是在扯淡。

賈環想了想,叫外頭的小廝送來筆墨紙硯,在方桌上懸腕提筆。飄逸的顏體一個個落在字麵上。

甄寶玉一臉的迷惑,不知道賈環怎麽突然書寫。莫非是有什麽靈感大作?

賈環寫完,問道:“甄世兄來京中,可還在讀書?”

甄寶玉臉上頓時露出慚愧的神色。甄家昔年為江南第一世家,他嬉戲宴遊於女兒中間,甘為丫鬟們的奴仆。不喜讀書。而今想讀書,卻沒有條件讀書。甄家二十多口人,上上下下都要吃飯。他如何能當懶漢?

甄寶玉低頭,小聲道:“回賈世兄,不曾讀了。”

賈環點點頭,信箋上墨跡已幹,遞給甄寶玉,鼓勵道:“讀書好。讀書改變命運。甄世兄要願意,可以拿我這封信到東莊鎮的聞到書院就讀。”

甄寶玉拿著信箋,愣住。內心中有一股難言的情緒湧上來。半晌,手忙腳亂的擦著眼淚,拙劣的轉移話題,道:“看我,差點忘了。三姐姐今天也來了。她想當麵向你道謝。”

距離武英殿議事已經過去半個多月。甄禮已經被順天府府衙放出來。甄寶玉當天晚上就來道謝。

甄三姑娘?賈環微怔,隨即,說道:“我就不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