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漂櫓,千裏無人煙。拓土千裏,設三縣。

八月十一日淩晨,八百裏加急的捷報自南方發回京師。軍國大事,自是飛報天子,不得有半點耽擱。

大明宮中,淩晨時分,夜宿在賀貴人處的雍治皇帝起身,趕到勤政殿後的書房中,拿著大太監許彥呈上來的捷報,再仔細的看了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宮燈之下,一身明黃色龍袍的雍治皇帝看起來還略有些沒睡醒的樣子,而後,白胖的天子,仰天大笑,“哈哈,齊馳真是本朝名臣。這封捷報來的好!”

八月十二日非常朝日。雍治天子回去補了一個回籠覺之後,於上午在大明宮勤政殿中召集群臣。而此時,來自雲南的捷報已經傳變整個朝廷。

無論是在家裏休息的官員,還是在六部、三法司坐衙的官員,還是城內外辦事的官員,或者在大明宮中隨駕的官員,全部都得到消息。西南大勝,拓土千裏。可以獻俘於午門前。

勤政殿中,正五品及以上的京官全部匯聚於此。翰林、科道方陣亦匯聚於此。

山西道掌道禦史趙俊博擔任監察禦史,在大殿之中糾察風儀,敢有喧嘩、失禮者,必定被他糾正、彈劾。

已經銷假重新“上班”的賈環,此時也跟著在青色的官袍,站靠前的翰林方陣之中。韓林在名義上詞臣,屬於天子近臣,方陣比較靠前。其實,這也是翰林清貴地位的一種體現。

然而,相比於大殿之中的興奮之情,翰林方陣之中,氣氛微微有些壓抑。

翰林院,全部都是科舉出身的文官,而且,都是文官中的精英。在八月初這段時間和天子僵持、對持中,翰林院人人都上了奏章。當然,賈環除外。

百善孝為先。他不上奏章,並沒有人會當麵指責他。當然,背後都要嘀咕幾句。

此時,翰林方陣的風暴眼,就是站在距離賈環不遠處的翁宗道身上。他這些天很出彩,儼然輿論領袖人物。但是,西南大捷,和天子僵持的文官集團精英們,都已經預料到他們的失敗。

天子之功,文治武功。文治,向來是不好評定。但是武功就非常好確定了。西南大勝,拓土千裏,拿下三縣之地,這是國朝近二十年以來的大勝。大漲國朝的威風、士氣。

現在,輿論再罵雍治皇帝,就很難形成合力。君不見,當年明太祖、明成祖將文人大臣殺的上朝之前要給家人告別——生死離別,但根本不損兩位皇帝的英明。

翁宗道表情嚴肅。

賈環則是神情沉靜。讓人看不出他是心情。在想什麽。

而同為翰林院新人,一科的榜眼,周慎行卻是微笑著。他的計謀得逞了。現在,狀元翁宗道要倒黴,探花賈環名望一落千丈,那麽,今科的進士領袖,非他莫屬了。哈哈!

……

……

天子禦座下方,為首的是四位宰輔大學士。往下數便是文武重臣。順親王、吳王、北靜王、成國公,魏其候等王公大臣都在武臣序列中。文官大臣則是親一色的緋袍,六部九卿齊聚。

北靜王打量了一下對麵的文臣,英俊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四王八公等舊武勳並沒有在其核心人物之一賈政遭受彈劾時發聲。此時,自然不用說什麽。

天子威望大漲之際,要做什麽不能?

而其他武將,就要笑的要放肆的多。給何大學士當麵訓斥過的魏其候就是一臉的笑意,笑眯眯的在都察院、六科的方陣中掃來掃去,這等會將是重災區啊!

通政司的方陣之中,賈政努力的壓著自己的喜意。在今天來大明宮的路上,他的庶子已經給他分析過:文官集團大敗。敗於這個來自西南的捷報。真是造化弄人。而他去福建當提學的任命,則必然會通過。

淨鞭響過後。大學士謝旋出列奏道:“雲貴總督、右都禦史齊馳於西南大勝,開疆拓土,臣為陛下賀。”謝旋為領班軍機大臣,正式的捷報現在在他手上。

謝大學士開口就拍雍治皇帝的馬屁。而在如今的輿論氛圍下,整個朝堂,並沒有人出列罵他。開疆拓土之功,太大。

禦座之上的雍治天子心情極佳的開口道:“非獨朕一人之功。軍機處運籌,兵部供應,齊馳指揮,前方將士用命,方才由此大勝。”

五軍都督府右都督魏其候出列,奏道:“聖天子臨朝,才有此大勝。天佑我皇周。臣奏請陛下,封賞齊馳、前方將士。”

前文說過,兵部在此時隻是個後勤機構。掌管武官升遷、任命的是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牛繼宗已經率大軍出征,征討西域。現在五軍都督府當家的,就是右都督魏其候。

即便是,齊馳是文臣,指揮軍隊,立下如此大功,魏其候一樣要開口給將士們請功。再者,文臣和勳貴,不是不可以互換的嘛!

雍治天子哈哈一笑,道:“齊卿立此大功,朕何惜封賞?封齊馳為安南伯,令其酌情滅掉驃國。蕞爾小國!其餘將士封賞,由五軍都督府擬定、執行。”

雲貴總督齊馳立下如此大功,天子封侯,滿朝官員無人有異議。這是應當的。正所謂: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西南數十州。請君且上淩煙閣,做個書生萬戶侯!

當即,便有謝大學士帶頭,滿朝文武都是躬身行禮,道:“陛下聖明。”

雍治天子極其暢快的大笑幾聲。一連十幾天和文官們較勁的憋屈一掃而過。

這時,以善於揣摩天子心意著稱的光祿寺少卿袁壕出列,高聲奏道:“臣聞四海升平,必是聖主當國。敵酋梟首,必有名臣。齊總督,國之名臣。世所公認。則陛下為聖主,臣等何敢再疑?”

這完完全全的是拍天子馬屁的話。滿朝君子,還沒來得及勸諫,就有三名朝臣搶出班列,對天子歌功頌德。他們和袁壕是同一條線上的人。在朝廷這個江湖中,隸屬於天子麵前紅人派。

雍治天子笑道:“卿等言過其實。當罰俸祿三月。”

戶部尚書衛弘出列,道:“臣遵旨。”

袁壕幾人笑嗬嗬的,並不以為意,不少人都罵這幾個家夥無恥,不要臉。

雍治天子收斂笑意,朗聲道:“賈政何在?”

位於勤政殿末端通政司方陣中的賈政出列,“臣在。”

雍治天子道:“賈卿為人端方正直,謙恭厚道,人品端方,風聲清肅。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朕所深知。擢升福建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學道。”

之前,天子特簡政老爹的是正五品的僉事,提督學道,現在就是官升兩級,跳到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這是明顯的報複行為。

雍治天子說完,環視眾臣,“卿等刻有異議?”目光落在文官集團的領袖何大學士身上。

朝廷的領班軍機大臣謝大學士並非科舉出身,他是雜官,濁流出身,因深受當今天子信任,才升任到如今的位置。

何大學士心裏歎口氣,出列道:“臣無異議。”

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文官集團已經輸了。再和天子硬抗,隻會死的很難看。文官當國,這是一個長期鬥爭、妥協的過程。不是輸一場,就要玩完了。

何大學士都說了沒有異議,一眾文臣自然沒有意見。任命通過。

雍治天子驕矜的一笑,讓身邊的太監總管許彥宣讀他的最新旨意,貶乙卯狀元翁宗道為雲南羅平州知州、貶庶吉士四人。再貶科道言官十二人。全部都是最近跳的比較厲害的文官。

錦衣衛指揮使毛鯤嘴角翹起來。名單,當然是他收集起來,呈送給天子的。

何大學士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整個文官集團遭受重創。這些人,都是文官集團的菁華。不是科舉出身的官員,都敢頂著天子的意願玩命的!

而他低估了天子的心性。在他認輸的情況下,天子痛下殺手,窮追不舍,將文官集團的中堅分子全部貶官。在這一刻,何大學士心中充滿了苦澀。

被貶的官員紛紛出列,叩拜退出勤政殿中。氣氛淒涼而悲壯。但沒有一個人出聲求饒,一個個的出列、退出。天地有正氣,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翁宗道麵無表情的走出翰林方陣,對天子叩拜之後,退出勤政殿。

劉大學士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禁不住在心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求仁得仁!總算天子如今愛惜羽毛,隻是貶官流放,沒有殺文臣。

接著,天子又宣布了一係列的人事變動,補充了新的禦史和六科給事中。人選是由謝大學士提供。

……

……

朝會結束,雍治皇帝一係列的手法,讓朝臣們驚訝。毫無疑問,之前,略顯頹勢的謝大學士再次恢複領班軍機大臣高高在上的地位,而何大學士遭受重創。

賈政喜氣洋洋的和和北靜王等人說話。而賈環沉默的跟著翰林院的同僚一起走出勤政殿,在午後的秋日中,回頭看了一眼大臣絡繹不絕走出的大殿。

心中充滿了壓抑!

沒錯,在這一波朝政風波中,他其實是大有收獲。大姐姐賈元春成功刷的天子的好感。父親賈政官升兩級,出任科舉強省福建的提學大宗師。舅舅王子騰,屬於謝大學士一係,勢力增長。

但是,賈環卻高興不起來。

這是一個很悲壯的時刻。文官集團與天子的衝突,以文官中敢於直言的正人君子被貶謫而告終。而這些有公心的人,日後若是執政,將是社稷、百姓之福。

任何一個團體之中,並非都是好人,都是參差不齊。文官集團之中,也並非都是政治家、良心官員。同樣有政客(嚴嵩)、官僚、黨棍(東林黨)。

現在,敢於直言的正人君子都被貶謫了。

關於這場衝突,有不同的看法。從武勳的角度而言,不過是文官、士大夫們在爭奪權力。現在是權力鬥爭失敗。絲毫不值得同情。

從士林輿論、朝廷文臣中的聲音來看,這是禮儀之爭:其一,未聞有封兄嫂為貴妃者;其二,童生都不是的官員,怎麽擔任一省大宗師?

前明有“大禮議”,阻止嘉靖追封其父為皇帝。當年,明朝三大才子楊慎高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今有周朝群臣前仆後繼的彈劾、阻止。

這與邀名的言官上書罵皇帝,有著本質的區別。

從何大學士的角度,他限製皇權,以文官治國的政治理念遭受重創。

對賈環來說,他的心情有幾層。作為一個現代人來說,皇帝冊封兄嫂為貴妃,其實也就那樣。儒家的三綱五常,他看的並不太重。罵當然可以罵幾句,但作為底線,則不必要。

作為一個通過科舉得到如今這樣地位的人,他內心裏反對賈政擔任提學官。

而對於文官集團的政治理念,他是認同的。皇權,必須要限製。誰願意生活在一個皇帝一怒,想殺誰就可以殺誰的時代?很恐怖的。

君主集權的巔峰,就是那個“相當奴才而不得,烏煙瘴氣”的偽清。殺的文人都沒骨頭了,不敢說話了。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他內心,對於諸位君子的遭遇,充滿了同情。

但是,以他的性格而言,就算事情沒有涉及賈政,他同樣不會出頭上書罵皇帝。因為,他看得很清楚,這是一場意誌上的較量。以雍治皇帝的性情,文官們,很難成功。

明知到沒好結果,還去“作死”,這不是他的風格。

秋日之中,賈環沉默的隨大流離開大明宮。但心中,有一些東西,在沉浮、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