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已經是寒冬。冬至節剛過不久。窗外幹枯的樹葉稀疏。寒風凜冽,屋內的炭盆上架著一個小鍋,煮著燉的爛熟的羊肉,熱汽騰騰,脂香流溢。

賈環有點好笑的看著吃肉喝湯的白師爺,微微的抿了一口熱茶。他從黛玉房裏出來到前院中來見白師爺。白師爺的第一句話是,“賈孝廉,我還沒有吃飯。”

賈環倒不會吝嗇一頓飯。琢磨了下,吩咐元伯備了一鍋羊肉,備了好酒與果盤。與白師爺分席相對而坐。他很好奇白師爺來的目的。畢竟是賈雨村的心腹幕僚。

白師爺吃飽喝足,淨手淨口之後,拱手道:“謝賈孝廉款待。在下來此是有個問題想要請教賈孝廉。賈孝廉年紀輕輕,於權謀一道,造詣極高。你是怎麽將賈府尊給貶謫的?”

這個問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給賈雨村賈府尊做幕僚,結果連東主怎麽被人幹掉的都沒弄明白。這個問題不弄明白,他都沒臉再去給人當幕僚。

賈環目視著近五十歲的白師爺,一副老吏模樣,喝口茶,淡淡的道:“不過是在上報給朝廷處罰奏章中添上賈雨村的名字。他屍位素餐、同流合汙不是假的吧?”

白師爺默然無語。

黑不黑?這才是真正的黑。“莫須有”那種罪名簡直是弱爆了。

明朝嘉靖年間的首輔,大奸臣嚴嵩為殺明朝第一硬漢楊繼盛。耍了一個很陰險的手段。要知道,嘉靖同誌向來是不好糊弄的。而嚴嵩將楊繼盛的名字添加在一份嘉靖必定會批複死刑的奏章後麵。奏章的前兩個名字是:閩浙總督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

他的東主賈雨村被幹掉的情況與此類似。賈環在寧翰林上報的處罰金陵糧案的結果的奏章之中,添上了賈雨村的名字。怎麽運作的他不知道,但結果就是賈雨村貶謫。

當然,楊繼盛、張經、李天寵這都是青史留名的忠良賢臣。他的東主賈雨村是當不起“忠良賢臣”這四個字的。賈環的反問,他是沒法回答的。

情況是什麽個情況,他心知肚明。賈府尊收錢時從來都不會手軟,辦事時是難得糊塗。東主賈雨村之敗,歸結起來一個原因:與賈環交惡。

半晌,白師爺長歎一口氣,長身而起,拱手道:“謝賈孝廉如實相告。在下亦有一件事要提醒賈孝廉。你設計賈府尊,恐怕令舅老爺心中不滿。需得注意一二。”

賈環幹掉了賈雨村。這件事,賈環並沒有和王子騰通氣。而王子騰一直很重視賈雨村。紅樓原書中,王子騰舉薦賈雨村入京,最終官至大司馬。大司馬是兵部尚書的雅稱。九卿之一。其重視程度可見一般。

用官場術語說:賈環幹掉了王子騰派係中的中生代強力人物。王子騰心裏怎麽想的,可想而知。

白師爺對京中王統製的心思揣摩的很到位,所以提醒賈環一句。說完後,道:“在下告辭。”

他到賈環這裏來,其一,是豁出去為了尋求失敗的“真相”。其二,其實想謀求一份差事。賈環的老師,新上任禮部尚書張安博、淮揚巡撫沙勝的幕府中,他都可以勝任。他的東主賈雨村給他推薦的幾個幕府的位置他並不想去。

但是,賈環坦然相告,以及所展現出來的心智、能力,令他不敢、不想在賈環麵前玩策士的手段——他進來就對賈環說沒有吃飯,便是吸引注意——免得自取其辱。

賈環坐在案幾後,雙手捧著茶杯,仿佛才回過神,開口挽留道:“白幕友留步。不知道白幕友接下來可有去處?”他對白師爺的劇本、套路還是很清楚的。戰國策、史記裏麵寫的清清楚楚。策士麵見遊說對象的第一句話是:我特為救“XX”而來。白師爺將他幹掉賈雨村的後果點破,令他對這名老吏有些好感。

白師爺詫異的停步,沒想到事情峰回路轉,看著賈環,如實地答道:“賈府尊推薦的幾個席位,我興趣不大。打算先回紹興閑居一段時間。”

賈環點點頭,“我有個推薦,不知道白幕友是否願意屈就。家父官居通政司右參議,幕府之中缺乏熟悉實務的人選。”

白師爺愣了下。

賈環的父親就是榮國公府的嫡次子賈政。當今賈皇妃的父親。這位置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而且,聽賈環的意思,這是要進去當“謀主”。與他在賈府尊的幕府地位相當。更難得是賈環對他的信任。他是“對頭”賈雨村的心腹幕僚啊!

白師爺鄭重的向賈環躬身再拜行禮,道:“在下必定不負賈三爺所托。”

賈環就笑,“白師爺言重了。我不日就要返回京城。白師爺願意的話,可以隨我一起返回京城。”

確實是言重了。白師爺估計不知道他所調用的政治資源,大部分時候都是不通過賈政的。即便白師爺不忠心,影響也不大。

而他臨時起意給賈政收羅一個有實際處理事務能力的幕僚,也是因為政老爹在雍治十三年會給皇帝點了學政:於八月二十日啟程。大臉寶在大觀園裏撒歡的日子,就是賈政在外當官這兩年。

恰好白師爺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估計與賈政談的來。真要給政老爹找一個秀才當師爺,估計他也不自在。再者,賈政與賈雨村的關係其實還不錯,應該能接受。

接下來的一兩年間,是賈府政治博弈的關鍵節點。賈環是不大可能有精力幫忙處理賈政的事務。當然,賈政在學政任上是幹的不錯的。他壞事是壞在糧道官任上。

賈環和白師爺聊了一會,話題是薪資待遇問題。賈政這個招牌,對師爺們來說還是很有吸引力的:老牌的勳貴世家子弟、皇妃的父親。並且,賈家現在是準一流的勳貴。就等元春升貴妃,就是烈火烹油之勢。賈政的前途肯定不會止步於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參議。但薪資還是要給足。

白師爺離開府衙後亦無去處。賈環留了他在家中住下。讓元伯好好招待白師爺後,賈環回到後院黛玉的臥室中,在衣櫃的鏡子前,看著黛玉、晴雯、如意整理、打包書籍。微微有些沉吟。

白師爺的詢問,其實讓他想起權衡的問題。要幹掉賈雨村的理由,根本不用思考。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個二五仔必須要幹掉。而且越早越好。

從權利博弈的角度來說,不管金陵糧案的風波有多大,朝廷的處罰力度,有一個上限。龍江先生上報的處罰名單,不可能是無限製的添加人名上去。

為此,賈環放棄了將鄭國公鄧鴻添加上去想法。鄧鴻的拿捏、惡意、對蘇詩詩的欲望都是不加掩飾的。但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最終還是選擇賈雨村。

他實在不能容忍賈雨村借助賈家、王家的政治資源升上去,最好在賈府抄家時反咬一口。而且,賈雨村升到京城後,與賈赦狼狽為奸,將豬隊友作死的能力放大數倍。他如何能忍?

當然,賈環和龍江先生也沒有為鄧鴻遮掩的想法。鄧鴻確實參與了操縱糧價。怎麽公關,付出多大的代價,這個可想而知。鄭國公鄧鴻的事情留待日後吧。

至於,王子騰的不滿……

賈環正思考時,耳邊傳來黛玉悅耳的聲音,“環哥,你在想什麽?”

賈環回過神,就見黛玉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的麵前,一雙清亮的美眸探詢的看著他。身穿著淺粉色的長衫,嬌俏婀娜,嬌花般的少女。此刻,精致的小臉上有一點不忿、嬌嗔。

晴雯在黛玉身後對著賈環抿嘴偷笑,美麗的大眼睛斜著,提示道:“三爺,你剛才在想誰啊?”她自是向著三爺的。

賈環禁不住失笑,他剛才想起了蘇詩詩臨別前的那個吻,或許臉上有些情緒流露吧?說道:“一些往事。妹妹的書籍整理好了嗎?”

黛玉點點頭,細聲道:“差不多了。環哥,最新一期的金陵簡報怎麽沒送來呢?”

今天已經是十六日了。一般十五日就要刊印出來。她在上麵發表了一首詩。

賈環拍拍額頭,“呃……忘了。我們過兩天就走。我讓報社那邊停止送報紙過來了。我一會要去山長家中道別,幫你要一份過來。”

黛玉看得金陵簡報都是他親自過濾、剪切後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豔情故事、凶殺案、露骨的廣告肯定不能給她看。

見賈環恍然的模樣,黛玉禁不住展顏輕笑,“哦。”有一股怡人的嫵媚風情流瀉出來。在下午四點許寒風呼嘯的冬季裏,仿佛將光線晦暗的臥室中點亮。

……

……

賈環晚飯在山長家中吃的。紀鳴、田師爺與席。這是道別的一餐飯。賈環喝了一點酒。

飯後,張安博叫賈環到他的書房中。張承劍泡了茶送進來,關上窗戶阻隔窗外的寒風。又點了炭盆,讓布置的文雅的書房中變得暖和起來。

張安博峨冠博帶,形容清廋,歎口氣,道:“子玉此去京城,一路順風。明年的春闈大比,定要取得好名次。國朝雖然不講出身,但高名次的進士日後的仕途會輕省些。子玉爭取成為翰林、庶吉士,最不濟也要成為禦史、給事中。”

雖然賈環耽擱了這兩個月,但他看過賈環最近的卷子,中進士不會有問題。關鍵是名次。要取中前十,恐怕需要一定的運氣。

賈環行禮道:“弟子謹記。”

張安博撚須一笑,打趣道:“我要你謹記的可不是這件事。唉,算了,不說了。你去吧,我在金陵無須牽掛。國子監的改革我會推行下去。”

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但是他這個弟子恐怕難以做到。他為人寬厚,不拘細節。倒不會因此而教訓賈環。

賈環老臉一紅。他知道山長要說什麽。

“山長,珍重!”

賈環再拜而別,辭別長者。這一去,再見山長就不知道是那一年。希望,他回京之後,不會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