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宿遷縣,項羽故裏。北望齊魯、南接江淮,居兩水中道、扼二京咽喉。
京杭大運河穿境而過。淮南大水自今,溝通江南與京城的大運河已經修複。
河堤之上,沙勝穿著青衣便服,形容清廋,背負著雙手眺望著宿遷縣中的難民營地。淮南的百姓近萬人被官府集中在此安置。隨從、幕僚跟隨著。
一棟棟簡易的木屋挨著。營地規劃整齊,有居住區,食堂,娛樂區,廁所,病人區等。一萬百姓各按鄉裏,姓氏,組成保甲編製。一切井井有條。營區之中,不時的有以監生、士子為主體的文宣隊伍走過。或是宣講當前的形勢,或是解讀官府的政策。
沙勝看看身邊站立著的賈環,眼中帶著血絲,感慨道:“子玉辛苦了。”鄭元鑒怎麽死的,他心裏有數。但是,有些事情,不必較真。賈環是他的學生。
他不是一個迂腐的人。隻是,有些擔心賈環走不出他姨娘的死的陰影。唉……這是有先例的。明朝的成化天子在萬貴妃死後不久立即駕崩。萬貴妃年長成化天子十七歲。
沙勝聽到一些關於賈環和裴姨娘關係親密的傳言。
沙巡撫身邊的兩名幕僚、長隨、督標營的營兵都是敬服的看向沉默站立著的青衫少年。賈環這段時間拚命的在工作,有時候甚至會熬通宵,主持巡撫衙門的中樞,將救災的事務處理的有條不紊。不愧神童之名,天縱之才。
賈環微微躬身行禮,“先生過譽了。壽州那裏,我就不陪先生去了。”
沙勝點點頭,和藹的道:“你去吧。金陵的物資輸送過來,淮南的百姓才能穩下來。”
這段時間,沙勝已經抄了三家豪族。抄家的過程中,但凡是反抗者,殺無赦。這才讓試圖在天災中“收割”自耕農的豪強地主有所收斂,敬畏巡撫之威。為此,他在淮南士紳中贏得“酷吏”之名,被稱:血染的官帽子。
這場救災,也關係到沙勝的身家性命。淮南穩。則沙勝是強力能臣。淮南民亂,則沙勝必定丟官去職,甚至身敗名裂、下獄問罪都有可能。
淮南穩不穩得住,關鍵就在糧食。其實江南地區雖然不是產糧區,但是也在種糧食。鬆江府的大米就聞名全國。隻是,這些餘糧,基本都被金陵的米行收購。握在手中,高價出售。以至於,輸入淮南的糧食要依靠湖廣地區。
從湖廣地區遠道輸送的糧食能維持、持續多久?不打掉金陵米行的囂張氣焰以及糧價,淮南地區就難以言穩。
賈環沉穩的道:“請先生放心。”又對2名幕友拱拱手,“接下來的事情就拜托諸位了。”
兩名師爺連忙道:“不敢。賈孝廉都定好的章程,我等蕭規曹隨。隻檢查是否執行了即可。”這是誇賈環一句。
賈環心裏苦笑一聲,他對當蕭何沒什麽興趣的。點點頭,帶著兩名營兵,轉身走向運河邊等著的小船。他將由此前往鬆江府的治所所在地:華亭縣。
何元龍已經派人來傳信:他押著糧船已經啟程前往金陵。算算時間,應該快到了。而自己,則是要前往鬆江府執行後麵的計劃。
九月初九重陽節。暮色之中,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賈環站立在船頭,衣袂飄飛。
他用瘋狂的工作來遺忘裴姨娘死去的痛苦。並非如沙先生所想的那樣。而是,裴姨娘的死,和他相關。是由他引起的。他不畏懼別人用死亡的“恐嚇”,會去複仇,但心中有著深深的內疚。一個美麗的生命,因為他,在如花的年紀凋零。
而更甚者,差一點,死的就是林黛玉。屆時,他根本無法向死去的林如海交代。所以,要複仇,就要徹底的解決掉隱患,將真正的幕後黑手除掉。
鄭家不是,陳家才是。陳家以死亡恐嚇他,因為他侵犯了陳家的利益。鄭家隻是刀,執行者是收錢殺人的火銃手。現在,他要去完成複仇的第三步!
幹掉陳家。
以退讓求團結則團結亡,以鬥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武止戈。以殺止殺。
船行如飛。賈環心潮起伏。站在運河之上,看著兩岸。想起本時空還沒有出現的那個激昂的紅色年代。百戰名將粟裕在這片大地上指揮大軍縱橫奔馳,連戰連捷,所向披靡。
而,他,也一定會幹掉陳家,贏得最終的勝利。給死去的裴姨娘一個公道;給他的內心,一個交代!
……
……
雍治十二年,九月初十的下午三點許,在柔和的秋日陽光中,幾艘吃水極深的糧船緩緩的抵達金陵外金川門碼頭。
負責與南京戶部聯絡的何師爺與南京戶部主事風成帶著十幾名小吏、衙役前來迎接,早早的就等在碼頭上。這時,帶著隨從紛紛快步上前。
“元龍兄!”
何元龍四十多歲的年紀,哈哈一笑,從糧船上快步下來,與何師爺、風成兩人拱手行禮,言簡意賅的道:“我來了。”
何師爺作為沙勝的核心幕僚,在金陵負責與南京戶部交涉賑災的錢糧事宜,對後續的計劃自是有所了解。此時禁不住笑起來,感慨地歎道:“終於是來了!”
這些天,金陵米行保持了很高的出貨量。他的壓力很大。生怕各米行完成出貨,將米價壓下來。再過十日左右就是秋收時節。屆時會有大量的晚稻流入市場。高米價不利於米行收儲糧食。
幸好,糧食終於在米價下跌之前趕來。此時,金陵的米價維持在1兩8錢銀子一石。
南京戶部主事風成雖說和戶部尚書衛弘走的近,但並不知道沙勝、賈環、衛弘的具體計劃,這時,見何元龍和何師爺兩人感慨萬分,聯想到幾日前衛尚書給他說的: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寒暄幾句後,風成就笑道:“兩位,不如我們先去戶部衙門,衛尚書恐怕已經等的心焦。”
何元龍、何師爺都是大笑,“走。”衛尚書當然會等的心急。糧食到了,接下來按照計劃走。
來自鬆江府的糧船抵達金陵的消息,在隨後極短的時間就傳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南京戶部各處售賣點都配合的貼出告示牌:明日白米價8錢一石。
金陵城內的氣氛陡然的緊張起來。
金陵米行的各大掌櫃連夜匯聚在米業行會的公所中商議對策。會所中爭論激烈。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衛弘在放煙霧彈。因為,衛弘在幾天前與南京各衙門議事時就明說過幾天會有湖廣來的糧船運糧來金陵。然而,現在確認是鬆江府來的船。湖廣那邊,長江水道上的情況還沒有傳回金陵。因而,米行的掌櫃們都舉棋不定。
同樣舉棋不定的還有接到戶部行文的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他在猶豫是否要派兵保護糧船的安全。戶部的糧船,就是朝廷的糧船。南京兵備府有責任、義務保護朝廷的糧船。
然而,他也參與了抬高金陵的糧價,派兵守著糧船,這不是和自己的銀子過不去嗎?而如果是在他派兵守衛的期間,糧船出事,他絕對是脫不了幹係的。現在的情況,隻是多賺一點和少賺一點的區別,還沒到這種程度。
當天晚上,衛弘根本沒有等鄧鴻的答複,連夜調派可靠的人手守護著糧船。當然,他也等不到。鄧鴻用了“拖”字訣。畢竟,現在可沒有張居正的考成法。沒說接到公文,在期間內一定要答複。
有人在當晚的護衛人員中看到了賈家、王家的男丁。這種世家大族,即便衰落,比不得當年顯赫的權勢,但拉出四五十男丁,還是輕而易舉。
鄧鴻的小聰明,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情況。金陵城中,跟著何師爺一起辦事的紀鳴,夜裏從碼頭回來,到老師禮部侍郎張安博家中,將情況都說了一遍。
何師爺原來是聞道書院的講郎,與山長張安博的私交自是不必說。而張安博支持衛弘降糧價的舉措。紀鳴能去戶部幫忙做事,居中聯絡,實屬正常。
書房裏,聽完情況後,胖胖的張承劍還有些蒙圈。
張安博則是似有所悟,看向紀鳴。
紀鳴微笑著點頭,“沒錯。是子玉設計的。他是為了求證鄭國公鄧鴻是否參與了倒賣糧食案。”
那天,去鄭國公府上,是他陪著賈環去的。出來後,賈環告訴他,和鄭國公談崩了。具體怎麽談的,他不清楚。看情況,賈環當時就起了疑心。
鄭國公這是掉到坑裏,還不自知。
這不是鄭國公的智商問題,而是,誰又能想到,在操盤、掌控這一切的人是從台前隱入到黑暗中、退居幕後的少年呢?賈環不在金陵已經快二十天了。
很多人都已經將他遺忘……
有的人離開了,但他還在。
……
……
九月十一,金陵城中很多百姓早早的匯聚到戶部設在各處的售糧點。當白花花的大米開售時,傳來一陣陣雀躍的歡呼聲。聲浪越過了城牆。
距離南城聚寶門,剛從大報恩寺為父親、家族祈福返程的甄三姑娘甄禕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精美的香車之中,甄禕的丫鬟挑起窗簾,方便她目睹城門道路左側數百人高呼、奔走的“盛況”。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情緒。
身不在男兒列。甄禕卻是關心著南京城內的局勢。甄家不做糧食生意,但這些情況。賈環遭遇刺殺,米價上漲的前因後果,她都知道大概。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屬於賈環的一方就要獲勝了。糧價下跌是大概率事件。是正確的。是得人心的。然而,他的姨娘、他的女人死了。他本人成了炮灰。離開金陵。據說在揚州幫沙巡撫做事。
她很難說清楚她現在內心中對那個曾經拒絕和她聯姻的少年的感覺。
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子!一個斷絕了甄家希望的惡人!欣賞?怨恨?還是現在的惋惜、悲歎?
甄禕默默的放下車簾,心事重重,輕聲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