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爭爭的,看著倒下去的黛玉,賈環腦海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記最基本的常識:臥倒躲避。
仿佛所有的情緒在這一瞬間都抽空,整個世界都漂浮起來。唯有一段對話在腦海中響起。
“我還有一百萬兩的家資全部贈送給子玉,隻盼子玉在我死後照看小女一二。子玉可願意答應我?”
“姑父,在你死後,我會照顧林姐姐。但有些事情,不是銀子能解決的,我做不到的,望姑父不要見怪。”
言猶在耳。言猶在耳。然而,現在,林黛玉當著他的麵,被火銃打中。
此時的周朝軍隊普通采用火器。火器技術在鍛造火繩槍這個範疇。因而,采用的是鉛彈。鉛彈比較柔軟,在擊中人體後會將所有的動能釋放出來,造成二次傷害。令傷者及其痛苦。
而如果鉛彈的碎片沒有全部取出,會造成鉛中毒。即便能取出來,鉛彈還會將衣物碎片帶入傷口,造成感染。鑒於鉛彈的巨大殺傷率,後世裏國際公約明令禁止鉛彈。
依照此時的醫術,中彈的人,肯定活不了。
而現在,黛玉被鉛彈打中。當著他的麵,被鉛彈打中。
賈環的心髒被無形的手緊緊的攢住,巨大的悲傷,不可抑製的從心底湧起來。
秋風蕭瑟,午後的陽光慘淡的落在和安街的街道石板上。混著大片的鮮血。刺目、刺鼻。黛玉和裴姨娘兩人倒在血泊中,渾身是血。場麵一片混亂。
丫鬟們尖叫著圍過去,長隨們慌亂的不知所措。一聲銃響也將和安街傍晚時的寧靜給打破。幾名行人被驚嚇的狼奔豸突。有家養的狗在“汪汪”的叫。
漂浮著白煙的民居屋簷口,兩名火銃手看了看被圍在地上兩名女子,“走吧。”沒有角度再打一發了。其餘目標沒有價值。兩人撤下火銃,消失在屋簷口。
一秒或者幾秒之後,虛無的感覺仿佛潮水般褪去,周圍的世界變的有聲,賈環踉蹌的跪下來,手顫抖著,去查看倒在血泊裏的黛玉和裴姨娘的情況。黛玉的死,將是他不能承受之重。麵前的衣衫上全是血。裴姨娘倒在地上,將黛玉護在懷中。兩人臉上全是痛苦、驚嚇的神色。
“林妹妹。”賈環聲音嘶啞,輕柔的將黛玉抱離裴姨娘的懷抱。觸目驚心的慘狀出現在眼前。鮮血染紅在裴姨娘的腹部。黛玉麵前的胸襟全部染紅。
黛玉“啊”的一聲哭出來,緊緊的抓著賈環的手臂,“三哥哥,我沒事,姨娘,姨娘……她……”
鉛彈以黛玉為目標,但是火銃手沒有打準,稍稍偏離,從側麵擊中了裴姨娘。
賈環這時也發現了,黛玉沒有受傷,巨大的狂喜壓過來,眼淚從眼眶裏流出,跪在地上,激動的將黛玉一把抱到懷中,“好。妹妹,你沒事就好。”。
黛玉沒有受傷!沒受傷!
隨即,又是無與倫比的痛楚湧上來。裴姨娘中彈了!這幾乎宣判了她的死亡。
狂喜與悲傷,瞬間交織在賈環的心頭。黛玉埋首在賈環懷中痛哭流涕。賈環將她交給紫鵑、襲人護著,去看裴姨娘的情況,握著她的手,“姨娘!”
強自鎮定著,扭頭吩咐道:“胡小四,你帶人去看看情況、報官。錢槐你去家裏叫人來,請醫生來。”
兩百步開外,冒著白煙的屋簷處,已經沒有動靜。賈環即便在此刻,能判斷的出來,殺手已經走了。和安街這裏是鬧市區。人流密集,不存在開兩槍的時間、機會。
跟著的長隨各自去了。
裴姨娘平躺在地上,眉頭已經痛苦的糾纏在一起,看著流淚的賈環,臉上帶著一抹欣慰的笑,“沒用的,三爺。我要死了。你答應我,好好的照顧玉兒。”
賈環點頭,眼淚不止。不可否認,黛玉在他心中的份量更重一些。他直到得知黛玉沒事,才能用意誌壓得住心裏的情緒,安排事情。但是,他和裴姨娘一起生活了這麽久,都是拿她當親人、長輩看待。
這個秀外慧中,為林如海守節的女子,一直都是安安安靜的,協助他照顧、教導著黛玉。她在某種程度上承但著黛玉“母親”的職責。
再過兩個月就要回京城。他都計劃好,到時候讓裴姨娘住在他那邊。不用參與賈府內眷裏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專心教導黛玉。
沒有小妾為丈夫守節的道理、禮法。裴姨娘如果有中意的男子,亦可下嫁。沒有,住在他家中一輩子亦無不可。
現在,所有的計劃都是成空。
被刺殺,憤怒、報複這些都不必提。他若做不到,枉為男兒!此刻,他心中隻有憂傷的情緒,將他淹沒。
裴姨娘虛弱的喘口氣,腹部的血流不止,臉上愈發的蒼白,看向黛玉。黛玉哭著跪在裴姨娘身邊,悲切的流淚道:“姨娘,我不要你死。”
裴姨娘笑了下,“傻孩子!玉兒……女人這輩子,遇到一個疼你、知冷暖的男子不容易。有些時候,名分不要太在意。錯失良人,隻怕會後悔一輩子。”
說著話,勉強的微抬著手,指著賈環,“三爺要是沒定親,老爺和我都是想將你嫁給他。”
黛玉含淚點頭,“嗯。”
這交待後事的話讓身邊的紫鵑、晴雯幾個丫鬟們都是哭起來。家裏的元伯、沫兒等人都已經過來。裴姨娘的丫鬟沫兒哭的最傷心。
裴姨娘恍惚了一會兒。在那短短的幾秒時間內,她的一生中重要的經曆,如同畫麵在腦海中掠過。她感覺到生命在流逝,眼神慢慢的聚焦,落在賈環的臉上,聲音越發的弱,“三爺,玉兒……”
裴姨娘想要叮囑賈環關於黛玉婚事的事情,一句話沒說完,昏迷過去。
“嗚嗚……”
“哇……”
黛玉、丫鬟們都是失聲痛哭,哭成淚人。場麵悲戚。元伯等幾個下人亦是抹眼淚。裴姨娘往日為人深受下人擁戴,不想今日卻在這裏被人打死。
賈環呆了一下,伸手擦幹自己的眼淚,扶著黛玉,緩緩的站起來,低聲道:“妹妹,我們回家。”
……
……
經常來賈環家裏幫黛玉看病的杏林聖手、供職於南京太醫院中的吳太醫被錢槐請來。
在後院裴姨娘的屋中,治療了一番後,對賈環搖搖頭,“賈公子節哀!”歎著氣,背著藥箱離開賈環的家中。
滿屋子裏,壓抑的哭聲不止。賈環這邊出事,德潤坊的賈府裏的管家過來問候。調了幾個女管事和仆婦過來幫忙料理。
夜色的燈光中,賈環沉默站著,做個手勢,讓元伯代他送客。自下午回家以來,他就是這樣沉默著。
看著床榻上臉容漸漸變得安詳,似乎忘記了痛苦的裴姨娘,賈環上前,整理了下被角,輕聲道:“姨娘一路走好。”吩咐了回來的元伯料理後事,賈環帶著長隨胡小四在深夜裏出門。
祭奠裴姨娘最好的祭品,是凶手的頭顱。他要把這樣東西帶回來。
還有,幕後主使者的血!
……
……
賈環下午四五點許在和安街遇刺的消息,隨著賈環派胡小四拿著他的名帖去金陵府衙報官,而迅速的傳開。自花魁大賽之後,賈環本來就是金陵的名人。何況這一次還死了人。
賈雨村將案子交給府衙裏的鋪頭處理,便不再過問。陳家、甄家、賈史王薛四家的族人,鄭國公鄧鴻、六部的尚書、侍郎,金陵城內的堂官都得知了消息。
稍晚一點的時候,金陵城內與賈府合作的各大商家亦得知消息。緊跟著,消息傳到秦淮河上。一時間議論紛紛。
賈環派了一名隨從去衛弘家中送信,告知這個消息。他要一個說法。自己則是前往大功坊山長張安博的家中。
書房中,氣氛沉默。張安博還沒有睡,緊鎖著眉頭,“子玉,你的想法呢?”
張承劍和田師爺兩人還都得知消息後的一臉震驚。金陵城中竟然有人想要用火銃報複賈環。
賈環聲音還有些沙啞,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張安博點點頭,許諾道:“你放手去做。我會寫信給何新泰告知此事。大周還是有王法的地方,不能仍由宵小橫行。”
賈環“嗯”了一聲,他也會寫信給王子騰、賈政,並要求將此事轉告宮中的賈元春。
金陵距離京城很遠,這都是一兩個月後的事情。張承劍道:“子玉,你現在打算怎麽辦?有需要的地方盡管開口。照我看,這件事陳家脫不了幹係。”
前兩天,賈環才拒絕在報紙上刊登為陳家挽回聲譽的聲名。陳家是有動機的。
凶手是誰?幕後主使者是誰?這些問題,賈環在這幾個小時內依舊思考過,道:“八月中秋的金陵簡報,我打算寫一篇文章。刊印的事情,請伯苗兄幫我盯著。此外,我想要先追查火銃的來源。”
但凡是漢人的王朝,不會禁止百姓持有刀劍。但是,不允許持有長兵,比如弩。不允許持有盔甲。這都是造反的重罪。火銃這樣的利器,都會有來源可查。
田師爺讚同道:“這個思路可行。”
賈環點頭。
這時,住在不遠處,得了通知的紀鳴匆匆的趕過來。主動請纓,陪著賈環一起去拜訪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