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清晨,榮國府北街行人稀少。胡小四穿著青衣小帽,身材中等,手腳粗大,拿著賈環的信,昂首闊步的在胡同中走著。

從望月居繞道榮國府南街,穿過賈府外的屋舍,街道巷子,往賈代儒家裏而去。

他現在是環三爺的長隨,最威風的時刻就是今年五月份在寧國府一腳將寧國府的都總管賴升給踹到,綁起來。聽他父親說,已經有媒婆在問他的婚事。

胡小四鼻子裏歡快的“哼”了一聲,他心裏煩的其實是另外一件事。他想改個名字,求了三爺一次。三爺提供了兩個名字給他選:胡一刀、胡斐。他還沒想好。

胡小四一路上碰到幾個熟人,打了招呼,很快就到賈代儒家中。兩間瓦房的小院。

此時,賈代儒剛剛起床,正和老妻在堂中吃著早飯:饅頭,稀粥,配著鹹菜。

他的孫子賈瑞則是一大早就出了門,前往各族老:賈代修,賈敕,賈效,賈敦的家中串聯。準備今天上午一起去族學,和賈環理論。

胡小四進了屋,賈代儒的老妻招呼了一聲,“誰家的小子,到家來有什麽事啊?”

胡小四道:“太爺,三爺讓我來給你送封信。”

賈代儒今年七十多歲,須發皆白,看起來枯槁、消瘦。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灰色的儒衫,藍色的四方平定巾。一聽賈環的名字就皺起眉頭,看著胡小四,冷聲道:“信呢?”

胡小四心裏頓時有點不爽,這什麽態度啊?將信拿出來,遞給賈代儒。

賈代儒將信放在飯桌邊,繼續吃早飯。

胡小四道:“太爺,三爺說了,讓你當著我的麵,把信打開看看。”

賈代儒氣咻咻的指著胡小四的鼻子,罵道:“小兒安敢欺我?”罵歸罵,還是將信裁開。

他確實扛不住賈環的壓力。賈環隻要嘲諷他一句:小友治何經典?他就得羞愧的去死。七十多歲的人,誰擔得起“小友”這個稱呼?

賈代儒將信打開,讀起來,臉色忽的一變,氣的臉色泛紅。

賈環的信中寫道:“老先生執掌族學近十年之久,而我賈家竟然無一人過縣試。環不才,今科登及桂榜,意欲刷新學風,重整我賈家詩書翰墨之族氣派。”

這是**裸的蔑視他。雖然是事實,但讓他心中尤其的不舒服。再往下看,心中的膽氣消了些,背上有些涼氣。

“環也有聞,至族學讀書者必先奉老先生以二十兩銀。然我族中早有定規,入族學無須雜費事項。老先生的束脩每年府中都有供給,這是何道理?吾未聞讀書人有行此陋規者!”

賈代儒再往下看,臉上的表情很糾結。

“有感老先生數年之功,勞苦功高,以每年紋銀四十兩而謝之。不至令老先生衣食有優。族學之事,環一力承擔。無須老先生費心。在家安享晚年。”

賈代儒看完信後,沉默著,半天說不出話來。很明顯,如果他要跟賈環對著幹,那他額外收取束脩的事情就要被揭發。鬧出來,他一生的名聲就要毀掉。

而他願意和賈環拚死一搏的原因就在於族學塾師這個位置有收入,不然他一家三口人都要喝西北風,但是賈環願意給他每年四十兩榮養銀。

這是高於京城中秀才坐館的水準。要是他還不識趣,結果隻怕不會很好。

“唉……”賈代儒長長的歎口氣,什麽心氣就沒了。他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麽五月份時賈蓉等賈府子弟要簇擁著送賈環離開。這少年手腕很厲害。

賈代儒正要說話時,門外賈瑞引著賈效進來,“爺爺我回來了。效伯願意為你主持公道。”進門看到胡小四,怒道:“好奴才,竟然欺負到我家裏來了。”

跟著賈瑞進來的賈家族老賈效臉色冷下來。

胡小四心道:你大爺的。但還沒來得及反罵,賈代儒喝道:“混賬,住口!”將賈瑞給喝的愣在原地。

賈代儒再轉向胡小四,臉上勉強擠出個笑容,道:“你去回三爺,就說代儒看了信,心中有愧,族學的弟子以後托付給三爺了。”

胡小四冷笑一聲,“我知道了。”昂著頭,從賈代儒家中離開。他真搞不明白,一個賈府的遠房,憑什麽敢對身為三爺長隨的他使臉子。這下自己抽自己嘴巴了吧!

你大爺的!

……

……

胡小四走後,賈瑞心裏急,但是不敢質問他爺爺搞什麽名堂,怎麽他出去一趟,他爺爺的態度似乎就變了。

賈效拱拱手,“三叔,你有難處,我們這幾房也不會看著你給環三爺欺負。族學的事情,還是你負責。”環三爺厲害,有前途。但他們這幾個族老,還是要臉麵的啊。

賈代儒擺擺手,歎口氣,“你有心了。不能爭啊。”說著,將賈環的信給賈效看。神情頹然的坐在椅子上。不想說話。

賈效看完信,沉默了一會,長長的歎了口氣,“唉!”莊戶人家,一年也就20兩銀子的嚼用。這條件開的很豐厚。在身敗名裂和每年四十兩銀子之間怎麽選擇,這是不需要考慮的。

環三爺,軟硬兼施啊。果然是名不虛傳。

賈瑞終於忍不住,將信拿過來看了一遍,感覺給雷劈了一樣,全身都是麻木的感覺。他白跳了半天,原來還是沒用啊。這種無力感令他有吐血的感覺。想哭啊!

“爺爺,你不能相信他的空口白話啊?”

賈代儒心情正不好,瞪著孫子怒斥道:“你懂個屁?我還能活十年?他環三爺屋裏一套官窯茶具都不隻400兩銀子吧?”他並不擔心賈環賴他的賬。白紙黑字的寫著呢。

賈效搖搖頭,拍拍賈瑞的肩膀,“瑞哥兒,你再去跑腿和幾位族老說一聲吧!”

賈瑞欲哭無淚,“……”

瑪德,這鍋背的!今天一早上,好話壞話全讓我一個人都說了啊。

……

……

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傳開。賈家上下兩千多人,卯足勁要看熱鬧的人立即就接到消息:賈環早上寫了一封信過去,結果賈代儒認慫,將族學弟子委托給賈環負責。

這讓很多人都是詫異至極。

賈府西路鳳姐院中,王熙鳳正在喝小米粥,她昨天身子不舒服,還沒好,在家裏休息,驚訝的道:“這是怎麽回事?”

平兒、豐兒在跟前伺候。

豐兒笑道:“奶奶,所以說三爺厲害呀。隻寫了封信就把族裏的老儒宿老給勸退。”

王熙鳳笑罵:“你個小蹄子懂個屁。”信裏麵有古怪,怎麽可能是勸退那麽簡單?“熱鬧沒的看。我一會睡覺得了。”

……

……

賈赦夜宿在小妾邱氏房裏,早上聽了丫鬟進來回報,沉吟一會,“這小子!”

可惜不能為他所用啊。

……

……

賈蓉在寧國府內聽到消息,瞪著前來匯報的小廝喜兒,“勸退?你糊弄爺們啊。”

喜兒哭笑不得的道:“爺,真是這樣。我哪裏敢騙您啊!”

賈蓉一陣無語,這賈代儒也太水了,賈環寫一封信就退縮了。他還等著看場好戲呢。

“你下去吧!”賈蓉抑鬱的歎了口氣。準備去找尤二姐“傾述”下他的鬱悶。

……

……

寧國府內宅中,尤氏和秦可卿兩人吃過早飯在一塊兒說話。一個風韻猶存,一個國色天姿。賈珍的兩名侍妾佩鳳、偕鸞兩人陪在一旁坐著。另有丫鬟、婆子若幹。

聽到丫鬟們傳進來的消息,尤氏愣了下,感慨的道:“這……這……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環哥兒這厲害的。”

賈環九月份回賈府的時候,到東府這邊坐了一回。當著賈蓉的麵建(吩)議(咐)讓她管理寧國府的內宅。這段時間,她將寧國府的內宅整治的極其妥當。大權在握。和兒媳婦秦可卿關係融洽。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丈夫賈珍的死和賈環脫不了幹係。但是要說她此時心中對賈環有多麽大的仇恨,是有點假的。她心中,其實感激要多一些。

秦可卿溫柔的一笑,接著話,“我原還擔心著。哪裏知道環叔三下五除二就解決問題。我兄弟去年給趕回去,父親也愁著,我想請托環叔,讓我兄弟再回去讀書。”

尤氏就笑,“這不馬上過年嗎?等過年時,蓉哥兒請環哥兒吃酒,請他進來,說一聲就是。”

秦可卿笑著點頭。她和丈夫的關係已經冷凍。她有些想見環叔傾述她內心的痛苦。

……

……

清晨的時間在緩緩的走過。賴升跟著賴大一起從賴府出來,往賈府而去。兄弟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身邊跟著幾個家裏使喚的心腹小廝。

賴升看看日頭,譏諷的道:“賈代儒那老東西真是慫,一年40兩銀子就給收買。”

賴大皺皺眉頭,“族學那邊本來就沒什麽有油水。”原本有油水的工程都在他兄弟二人手中。現在寧國府那邊換人了。

賴升嘿嘿一笑,道:“即便賈代儒不挑事,但家裏那些哥兒可不是省油的燈,誰樂意整天念書。少不了要生事。關係錯根盤結,我看他環三爺能有多大的能耐。”

賴大點點頭。賈家享福日久,族中子弟,少有能吃苦讀書的。

……

……

上午的陽光柔和的灑落在林黛玉的房中,驅散著冬日的清寒。檀香的餘味繚繞。閨中女兒冬日懶起,淡掃娥眉。

寶玉笑嗬嗬的從屋外進來,殷切地問道:“妹妹睡的可好?昨兒是我不是,我給妹妹賠罪。”他昨天下午和妹妹一起頑時,言語唐突了妹妹。氣惱了一回。

林黛玉正在吃藥,紫鵑在一旁服侍著,冷笑道:“誰敢受二爺的禮啊?你何不去找你的寶姐姐說話呢?”

紫鵑笑著搖頭。

寶玉道:“妹妹,我昨兒說話說的急了。是我不是。今天早上來,是有件事要和妹妹說。”

黛玉便不再趕寶玉,安靜的喝著藥。

寶玉道:“妹妹不知道吧?昨兒中午在老太太那裏,環哥兒不是說要負責族學嗎?今天一早他寫了封信給儒太爺,將太爺勸退。這會兒已經往學裏去了。”

林黛玉奇怪的道:“這什麽事?”她可是看的明白。環哥兒是舉人功名,那一位老先生隻是個童生。怎麽攔得住環哥兒?

林黛玉又笑道:“怎麽,你想去給環哥兒當學生?”

寶玉訕訕一笑,道:“妹妹說笑了。我肯定是不去的。還不如和妹妹一塊讀書。族學裏什麽情況,我原和秦鯨卿一起去過,知道的。妹妹,你且等著,要不了一會,就會有故事傳來。薛蟠大哥在族學裏掛了名。嘿,要是起了衝突,不知道環哥兒有沒有臉今晚去姨媽家裏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