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享國日久,人口增多,京城雖然擴建了外城,極大的增加城市麵積,但京城內城中依舊遵循著前明的格局:東富西貴。

京師中大名鼎鼎的皇親遠支龍江先生的府邸便是在西城鳴玉坊中。夜間時分,寧府中燈火通明。

前堂的偏廳中,龍江先生和來訪的宛平縣縣令趙俊博置酒閑聊。兩名從教坊司裏召來的名妓美人在左右陪同。美酒佳肴擺置在案幾中。

喝著美酒,趙俊博頗有些無奈,他其實是想和龍江先生密談,但有美妓在側,很多話都不能說。

龍江先生本名寧誠,號龍江,今年約四十歲,他是三鼎甲翰林出身,前朝宰輔之子,但如今已經辭官多年。是京城裏有名的富貴閑人,以字畫聞名於當世。

看著趙縣令欲言又止,龍江先生心裏一笑。他怎麽可能和官員私下會麵?這會受到今上的猜忌。他要是不怕?早些年就不會辭去大有前途的詹事府左中允之職。

龍江先生笑指著身邊身姿嬌小的美妓道:“趙大令可曾聽過最近京城裏流傳的兩首賈子玉的美人詩。”

趙俊博撚須微笑,“自是聽過。題為:贈曉雪姑娘。詩雲:亂擁紅雲可奈何,不知人世有春波。凡心洗盡留香影,嬌小冰肌玉一梭。莫非這位就是曉雪姑娘。”

龍江先生哈哈大笑,“另一位秋蘭姑娘有事今夜不曾來。”

坐在龍江先生身邊的嬌小、明麗、冰肌玉骨的美女起身謝道:“奴家不敢當明府稱讚。”說著話,遙遙舉杯敬酒。

趙俊博點點頭,喝了酒,感慨的道:“龍江先生,去年我等在香山腳下舉辦文會,不曾想今年世事變化。三大書院僅剩聞道書院一家。楊、何兩位山長際遇各不相同。而張僉憲巡撫順天。張僉憲近日在順天、永平兩府借調吏員一事,沸沸揚揚。我亦是派出幕僚、吏員去遵化待命。嗨,看僉憲大人的手法,近日似有國手入其幕府中。”

僉憲,就是官場中對僉都禦史的別稱。

而宛平縣被順天府府衙和順天巡撫衙門雙重管理。趙縣令亦是遵循命令,選調了身邊的親信幕僚和2名精幹吏員前往遵化效力,為水利調撥錢糧:兩千兩、米五百石。他和巡撫張安博有新春文會的交情,是則有意借其力更上一層樓。

龍江先生大笑,“這麽說,趙大令認為賈子玉十一歲之齡就有國手之才?”

趙俊博有些不解。

穿著粉色薄衫的曉雪姑娘明眸中神采熠熠,想起九月份時,有幸遇到的那位少年舉人,被贈詩一首,因而在京城柳巷之中聲名鵲起。

龍江先生道:“我日前曾遣人去榮國府邀請賈子玉宴飲,被告知他人在遵化。如無意外,近日順天巡撫衙門的動靜和他有關。嘿,張僉憲要興修水利,有他幫助,恐怕將會如願。”

趙俊博眼中神色一閃,看向龍江先生。他今天來就是要問這件事。

三天前,十一月九日的朝會中,詹事府左諭德仇興德上書彈劾北直隸提學沙勝與順天巡撫張安博私自相授,在壬子年北直隸鄉試錄遺考試中作弊,共有7名聞道書院的學生通過錄遺考試,要求朝廷徹查。

龍江先生曠達的大笑幾聲,舉杯道:“趙大令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且飲此杯無妨。”

趙俊博就懂了,心裏有底,舉杯和龍江先生幹杯,笑讚道:“賈子玉詩才天授,才識俱佳,確實是人中龍鳳。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

附和的誇獎當然要拔高一些。但他心中確實有點震驚。十月份順天巡撫衙們的風波怎麽會和賈環相關。這樣的話,他得讓羅師爺在這位少年神童身上投資一二啊!

……

……

十四日上午,賈政在工部衙門坐衙。門生工部織染所大使(正九品)李平過來拜訪。

公房中燒著炭盆,布置的精雅,舒適。冬日有些冷寂,又帶著衙門中的安靜、莊重。

李大使三十多歲,方臉微胖,是國子監出身,也算是個讀書人,沒有肄業,得賈政的力,才在工部謀了個美差,認賈政作了老師。進了賈政的公房,見禮後,笑嗬嗬的道:“老師可曾聽聞近日順天巡撫衙門的事?”

這件事整個京城官場都已經傳遍。畢竟,動靜搞得有點大。裏麵的官場手法,很精彩啊!

賈政微微點頭,“聽過了。張伯玉欲在冬季農閑時修水利,借調吏員辦差。鬧的有點過。”

工部管的就是全國各地興修水利等事務。他雖然不是工部的堂官,但順天巡撫衙門報上來的方案也是看過的。

李大使知道他這位老師官場手段不行,沒看懂裏麵的門道,笑道:“老師,關鍵是鬧大了,兩府主官都沒有上疏反對,這可是大本事。聽聞環世兄是張僉憲的弟子,此時正在遵化,果然是足智多謀,才華橫溢。”

賈政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的庶子賈環這個月不就呆在遵化麽?前些時還捎信回來。還真和李平說的一樣,這事很有可能是那個孽子的手筆。不然,時間上怎麽會剛剛卡的這麽巧?

李大使走上前兩步,建議道:“世兄如此才華,老師何不將他招至身邊參讚大事呢?”

天地君親師。按照儒家禮法,父親的排位是要高於老師的。隻要他的老師肯去信,賈世兄這位國朝第一年輕的舉人必然要回來效力。以賈世兄在這件事中表現出來的官場智慧,他老師的官職可以往上走走啊!

他近年來,做這個織染所大使做的有點膩了。

賈政再愣了愣。這話是什麽意思,他當然聽的出來。他熱衷於仕途。但在工部員外郎的位置上很多年沒有升遷。李平的意思是召賈環回來幫他謀劃。但他這個門生又哪裏知道他和那個孽子的關係?想了一會,擺擺手,“此事日後再說。”

李大使笑著點頭,聊了一會,告辭離去。

賈政起身踱步,看著公房外懸掛的一副山水畫,沉吟不語。

……

……

遵化順天巡撫衙門中,中午時分的酒宴到下午兩點許才結束。賈環、龐澤、張承劍三人跟著山長張安博進了書房。

一名老仆進來點了兩個炭盆,泡了茶,這才離開。清冷的書房中慢慢的暖和起來。眾人隨意的在書房中的木椅中落座。

張安博將一封書信遞給賈環,“子玉,你看看。”

張承劍胖臉上的小眼睛一眯,無可奈何的一笑。他父親信任賈環超過他啊!但他又必須得承認,這是非常正確的做法。

賈環今天酒宴並沒有喝多少酒,山長幫他擋了不少。實話說,年紀太小,喝酒確實傷身。好在,他醉的次數並不多。拿起書信看了看,遞給張承劍。

書信在三人手中傳閱了一番後,書房的氣氛就微微有些凝重。這是軍機處何大學士寫給山長的親筆信。

十一月九日的朝會中,詹事府左諭德仇興德上書彈劾沙提學和張安博在錄遺考試中聯合作弊,計有:賈環、公孫亮、龐澤、喬如鬆等七人通過錄遺考試。朝廷準備召張安博回京,問詢此事。

張承劍不滿的道:“太可惡!這明擺著是轉移朝廷視線。”

賈環有些奇怪,“怎麽說?”

龐澤解釋道:“朝廷中正在徹查禦史宇文銳彈劾南書房李大學士打壓糧價一事。預估要拿下李大學士。今上早就想裁撤南書房。東林黨這是將輿論轉移到山長、大宗師身上,用心險惡。”

賈環“哦”了一聲,低頭沉吟著。他記起中舉後去拜訪沙提學。沙提學莫名其妙的告誡他最近不要和韓秀才見麵。韓秀才現在是東林黨的幹將。原來是因為這件事:東林黨的黨魁李大學士要倒黴了。

龐澤有些焦慮的對張安博道:“山長,東林黨肯定是有備而來,要謹慎對待,要不要派世兄、子玉先回京城疏通關節?”

張安博撚須輕笑,自信的道:“士元,不要慌。既然是問詢,等公文來了。我到時候回京自辯就是。不用擔心。”

張承劍勸道:“父親不可掉以輕心。兒子願意去京城走一遭。”

賈環沒說話。張世兄是關心則亂。這年頭,要找個最大的大腿,肯定是皇帝。特別是這位皇帝有極大的可能是通過宮廷政變上台的。這樣的皇帝,權術水準預估都是上上之選。

皇帝要整李大學士,他就是玩出花來,照樣跑不了。李大學士現在的最佳選擇其實是:乞骸骨。就是告老還鄉。這樣還可以體麵的退休。至於,宇文禦史彈劾的那點事,不叫事。

張安博灑然一笑,看看賈環,就知道他懂了。

他兒子是中人之姿,有這樣的提議不奇怪。龐澤的能力、才幹都是很不錯的。但到底是年輕了些,缺乏閱曆。出一個好主意不能叫做人才,而是要給人“攻擊”後還能像大樹一樣屹立不倒的,那才是真正的人才。這就需要磨練。

張安博吩咐道:“子玉,興修水利的事情,你抓緊時間辦。”

賈環點點頭,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