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之時,農忙結束。四裏八鄉的農民匯聚到東莊鎮中趕集、務工、謀生、娛樂。東莊鎮的午後,頗為繁華,陽光落在整潔的街道上。

鹹亨商行的負責人都弘感慨的欣賞著鎮中的繁華盛景,步入位於鎮中十字路口的書生食府。這是東莊鎮中唯一的一座酒樓,壟斷經營,生意紅火。

在櫃台後麵的張掌櫃認識都弘這個執掌整個東莊鎮商貿大權的白臉書生,笑嗬嗬的從櫃台後迎出來,“都掌櫃近來可好?”

都弘一身讀書人的直裰,白臉,身形消瘦,笑道:“還行。張掌櫃,我來定位置。晚上二樓的雅座留四五十人的位置給我。明天中午酒樓二樓我要包下來。”

張掌櫃應著,麻煩歸麻煩,但鹹亨商行就是書生食府的東家,他一個掌櫃能說什麽?好奇地問道:“都掌櫃這是要大宴賓客?”

都弘就笑,“賈院首今天傍晚回鎮中。我們同學為他接風洗塵。”

張掌櫃恍然的笑起來,“原來如此。賈副使要回來。應該的,應該的。”

都弘心情不錯,笑著道:“張掌櫃,你這話可不對咯。賑災副使這個職位朝廷早撤了。如今我們院首中舉,你們都要改口叫老爺。”

張掌櫃心裏覺得古怪,叫個十一歲的少年“老爺”真古怪。但風俗規矩確實如此。圓滑的改口,“理當如此。”

送走都弘,張掌櫃琢磨了下,給管著酒樓的東家林姑娘送信:小賈老爺要回東莊鎮了。

這則消息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東莊鎮。

……

……

東莊鎮橫一街兩層樓高的林家茶樓後台中,林心遠和班主說書人羅先生說著話,談論著賈環即將要回來的消息。

林心遠穿著一身錦袍,留著胡須,十八九歲的年紀,容貌英俊。看起來有些曆練後的穩重,焦急的道:“羅先生,你說我見了麵應該怎麽稱呼他呢?”

賈兄、小賈老爺、子玉等等稱呼顯然都是不合適的。賈環中了舉人,身份已經不同。

說書人羅先生一身藍色大褂,剛從台上說了一段《射雕英雄傳》下來,正拿著茶缸咕咚咕咚喝水,失笑道:“東家何必失了方寸。你和小賈老爺相識於微末之時,又是同窗、舍友,你隻需按照原有的稱呼即可。”

林心遠琢磨了下,點點頭,“嗯。”至於,去不去迎接這種問題是不用考慮,賈環算的上是他的先生。

……

……

鹹亨商行中關於賈院首要在今天下午回來的消息早就傳開,而聞道書院中的消息相對要閉塞些。此時已經是十月初,明年二月份的縣試即將到來,風景秀麗、幽靜的書院中都是學習的氛圍。

新校區的內舍講堂下課,紀澄拿著書包,跟著易俊傑、姚緯等八人往書生食府走去。

紀澄有些興奮地問道:“易兄,還趕得及吧?”

易俊傑一臉絡腮胡子,打趣地笑道:“小紀,你要真想去迎接賈兄,就該和張四水、秦弘圖、柳逸塵他們那樣逃課去書院大街的路口等著。”他知道這個小師弟很有崇拜賈環。

紀澄苦著臉道:“上次院首還告誡我說要認真讀書,他要是知道我逃課,肯定會不高興的。院首真是厲害,名登桂榜。這下他可是名副其實的書院弟子第一人。”

易俊傑、姚緯幾人都是大笑。賈環中舉,不僅僅是為他正名,為書院之首。更重要的是,賈環、大師兄、羅君子三人的舉人功名,足以穩定書院的根基,維持這大好的局麵。

君不見,三裏長街道路斜,青牛白馬七香車。朗月寒星披明瓦,疏風密雨裹周風。

……

……

賈環的馬車在金紅的夕陽浸染著天邊的白雲時抵達東莊鎮。

聞道書院、鹹亨商行的都弘、柳逸塵、姚緯、易俊傑、張四水、秦弘圖、紀澄、林心遠等四十多人在鎮中的十字路口迎接著,蔚為壯觀。鎮中不少人都在圍觀。

賈環下了馬車,笑著和諸位同學打招呼。隨即,賀喜他中舉的祝福如潮而來。

“子玉,恭喜你中舉。”

“賈兄,恭喜你高中。”

“祝賀院首名登桂榜,京報連登黃甲。”

賈環得體的一一回應,和眾人一起前往就在路口邊的書生食府。稍顯年輕的紀澄看著人群簇擁的賈環,心情激**。讀書成功的喜悅、榮耀,不比做事差。

冬夜徐徐的拉開帷幕。書生食府的二樓中燈火明亮,歌聲與叫好聲四起。有同學以鐵板琵琶、北地腔韻,高歌詩仙李太白的《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賈兄,祝賀你高中!”林心遠上前來給賈環敬酒。心中敬服。

“林兄客氣。坐。”賈環笑一笑,喝了酒。在酒桌前,微笑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幕,看著同學、朋友。心中被溫暖、愜意、明快的情緒包裹著。

他隻給幾名好友寫了信,但對出現眼前的這一幕:四十多人來迎接他,並不意外。他在聞道書院、鹹亨商行中有這樣的威望,影響、號召力。心中也有一種叫做“責任”的東西在沉浮。

大師兄的故鄉在密雲縣,羅君子的故鄉在宛平縣趙老鄉,而他的故鄉在這裏!自雍治八年冬來到這裏,已經曆時近兩年。不管他的前途、將來如何,這裏將是他的魂牽夢繞之地。

這是他在中舉後,第一次回來。值此之時,歡快的情緒如黃河奔湧,咆哮而來。

夜色中,酒宴的氣氛熾熱。

……

……

賈環回到東莊鎮的第一個夜晚就醉倒。

第二天,冬日初升,屋舍、商鋪、良田、樹林、山丘、書院沉浸在朝陽中時,賈環到聞道書院講師宿舍區拜訪書院第二任山長葉鴻雲葉先生。

院落中的書房明亮,茶香嫋嫋。院外大路的梧桐樹上,有麻雀唧唧的叫聲傳來。

書童上了茶退下去。案幾邊,葉鴻雲和賈環相對而坐。

葉鴻雲三十多歲,一身青衫,性情溫和,喝著茶笑道:“子玉,感覺如何?衣錦豈能不還鄉?”之前和賈環通信,他就讓賈環盡早回東莊鎮、書院。

賈環揉著頭,嘴角泛起苦笑,“回先生,感覺很好,隻是現在還有宿醉的頭疼。”

葉鴻雲撚須大笑,“哈哈!等會中午,我約了教授、講師們在小餐廳裏給你慶賀。”

賈環亦是一笑,點點頭。

聊一會,葉鴻雲溫和的笑問道:“子玉,你接下來是什麽打算?是接收書院的聘書,繼續在書院裏讀書,還是回你們賈府裏住著?書院這邊的條件怕是比不上賈府裏。”

以賈環舉人的身份,不可限量的前途、前程,即便是庶子,住在榮國府中,想必應該不會再受到他那位嫡母的刁難。

換句話說,賈環讀書的動力已經消失。而他也完成了好友林高和托付的事情。擺在他和賈環麵前的,是一個全新的局麵,需要的是重新啟程。

他內心裏是,希望賈環住在東莊鎮這裏,幫他來完成書院的改製,以及之前提出的三大構想:第一,擴建藏書閣;第二,編撰字典;第三,編寫教材。

賈環和葉鴻雲的關係亦師亦友,笑一笑,坦率的道:“先生,書院這邊的條件確實比不上賈府。不過,要我選的話,我肯定是樂意住在書院這裏。明年的春闈我不打算參加。因而,我想去江南遊學一段時間再回來。山長給我來信,希望和我麵談一次,說說學業的事情。我在考慮要不要先去一趟遵化。”

葉鴻雲並不意外,賈環要去江南遊學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伸手虛點賈環,笑道:“你啊,少年性情,書生意氣!南直隸的繁華雖說勝過北直隸,是經濟、文化中心。但國朝的中心在京師。山長給我寫信了,問起你的情況、萌發去江南遊學的緣故。他對你的學業要求很嚴格。照你現在的學習進度,三年後想要金榜題名很有難度。你這一科名次比文約(公孫亮)高,是方宗師賞識你。你回京城後要多去方宗師府上走動。其實,照我看,年輕時去外地多走走,並無壞處。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嘛!”

賈環心裏汗一個,道:“謝先生理解。”

葉鴻雲看著賈環,失笑著搖搖頭,“你啊……年紀不大,想法不少。”他知道肯定別有內情,但他是個性情溫和的君子,不會窺探弟子的隱私。

賈環歉然的一笑,喝著茶。

葉鴻雲道:“遵化不必去了。山長既然給你回信,以他長者的性子,必然不會攔你。不過,你去江南也沒那麽急。你這兩天留在我這裏給我幫忙。”

賈環隻猶豫了一霎那,就點頭同意,“好的,先生。”他是書院同學們的領袖、核心、領頭人。這既是榮耀,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

……

賈環住在聞道書院時,賈府中又熱鬧起來。賈環雖說隻有十一歲的年紀,但他已經行過冠禮的消息不脛而走。京師豪門、勳貴外戚、文臣名士中多有結親之意。

賈政、王夫人、賈母三人每天都會收到一些請托,大致都和賈環的婚事有關。風聲隨即傳到賈府的少爺、姑娘們、丫鬟們耳中。

十月上旬,賈母上房林黛玉房中。因換季而病倒的黛玉前日病好,今天李紈、寶玉、寶釵、史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幾人過來探望,說話。

寶玉一身繡花箭袖,容貌俊逸,和林妹妹說了回話,喝口茶,轉身和肌膚雪白,姿容豐美的寶釵說話,笑著道:“寶姐姐,聽說前兒,環哥兒唐突你了?”

寶釵神情淡然的點頭,品著茶,很有“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神韻。

一旁坐著的探春就搖頭,她都不知道她的三弟弟怎麽得罪寶姐姐了。知道一點端倪的史湘雲更是無語。環哥兒說話很有水平的人,怎麽會惹怒寶姐姐呢?

寶玉就笑,有些幸災樂禍,“我這兒有樁事兒,說出來保管寶姐姐高興。我聽老爺的小廝說,傅試想要把他二十多歲的妹子傅秋芳嫁給環哥兒。哈哈,大了快十歲呢。想著就覺得恐怖。可憐環哥兒還不知情。老爺今早派人去將在西郊聞道書院的環哥兒叫回來,準備問問他對婚事的意見。”

探春臉色就變了。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哪有這樣的,大快了十歲還要嫁給她弟弟的?

惜春個子嬌小,穿著修身精美的藍色棉襖,小美人模樣,冷哼道:“寶二哥,那傅試真不要臉呢。”她已經收到賈環派長隨從東莊鎮寄來的佛經。二姐姐也收到手抄本的射雕英雄傳。

寶玉還沒來得及回惜春的話,寶釵卻是臉色微變,語氣有點急促地問道:“寶兄弟,你是說環兄弟不知道他的婚事?”

寶玉驚奇的道:“寶姐姐,他初四就出門去聞道書院,怎麽可能知道?府裏這幾天才有消息流傳出來。老爺今天早上才派人去叫他回來問呢。”

說著話,他眼睛看向黛玉。婚姻大事是父母之鳴,媒妁之言。他很樂意看到賈環娶個醜的老婆。但他想他可能已經喜歡上林妹妹了。這話就不說出來了。

寶釵半晌無語,心裏苦笑。她誤會環兄弟了!

如果環兄弟根本不知道長輩在商量他的婚事,而隻是單純的來和她說那番話,那真的就隻是勸她。而不是來輕薄她,隱晦的表達喜歡她的意思。

她想多了。她媽隱晦的和她透過口風,她一聽就懂。所以那些天都是避著環兄弟。她以為環兄弟已經聽到風聲,跑到她麵前胡說八道。哪裏想到竟然是這樣的情況。

這臉可是丟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