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賈珍的談判定在四月初十的下午。清晨時分,賈環帶著寶珠坐馬車從東莊鎮出發前往香山腳下龍江先生的別院:逸興山莊。大師兄公孫亮陪同。

鎮中的路口,晴雯和如意兩個小姑娘在晨曦中目送馬車遠去,擔憂的情緒從心頭浮上眉頭。

“晴雯姐姐……三爺他……”清秀的小姑娘扁著嘴。連她都知道三爺比不了東府的珍大爺。

晴雯心裏煩躁,沒好氣的白如意一眼,“走吧,回家等結果呢。”

她要想的多一些。這不僅僅是磚窯股份的事情,還攙和著蓉大奶奶的事。寶珠在三爺麵前哭訴時,她和如意都在場。這事麻煩大著呢。

……

……

上午時分,富麗堂皇的皇家道觀棲霞觀中一處靜室裏,秦可卿穿著淺白色素服跪坐在蒲團上輕聲念著經文。心裏的憂慮、恐懼如同海潮般湧動,連綿不絕。

寶珠去了有好些天了,她順利的抵達東莊鎮了嗎?還是中途被攔下來,給害死?

環叔會冒風險來救她嗎?

不救,她也不怪他,隻怨自己命苦,遇到這樣的禽獸公公。十歲的少年,如何對抗那人的權勢。

救她的話,環叔要怎麽救呢?他能抵擋的住那人的壓力、報複嗎?會不會因此陪上性命?那她的罪過就大了。

秦可卿憂愁幽思,心中百轉千回,如同在孤島絕境的人,等待或者有,或者沒有的希望。

……

……

賈府中,賈母上房處,林黛玉的房中。雅致的庭院中,姹紫嫣紅。花香嫋嫋,迎風從窗口送入。

寶玉、黛玉、寶釵、史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在房中一塊說話、玩耍。不時的,笑聲陣陣。都是閨閣裏的姑娘、丫鬟,笑起來亦是不拘束。數上月中來府裏住的史湘雲笑得最歡。

寶釵和探春兩人站在窗邊,輕聲說著話。寶釵一襲淡黃色的衣衫,嫻雅豐美。探春穿著青白色的長裙,修長俏麗。

寶釵昨晚從哥哥薛蟠那裏聽到賈環和東府珍大哥交惡的消息。此時和探春說起、談論。心中有著煙霧般朦朧的愁思漂浮。

探春清澈晶亮的眸子蘊藏著憂慮,輕輕的一歎,“寶姐姐,三弟弟都沒寫信和我說。”

賈府裏的事情,她或許能幫上忙。但是三弟弟和珍大哥是外麵的事情,這已經超出她的能力範圍。三弟弟,怎麽惹到東府那邊?唉!希望他平安無事。

……

……

中午時分,賈珍、賈璉、馮紫英、賈蓉的馬車就到了佟家村。村落正中心的青瓦院落熱鬧起來。隨行的小廝、莊頭在院子裏忙碌著端茶倒水,侍候著。

大約下午兩點許,一輛普通的馬車從香山腳下,平穩的進入佟家村。夏始春餘,村落中閑人極少,都在忙著農事。藩籬內外,雞鴨鵝、黃狗享受著午後的時光。

馬車順著村中的大道抵達青瓦院落門前。

賈環穿著一身藍色的直裰,士子裝扮,從馬車上下來,神情沉靜。丫鬟的擔心,秦可卿的絕望,賈府姐姐們的關心,他還不知道,心中仔細的推敲著他的計劃。

成敗與否,在此一舉。

陽光下,賈環微微眯了下眼睛。而後,深深的吸了口氣。

公孫亮穿著白色的儒衫下了馬車,豐神俊朗的書生,氣質溫潤如玉。鼓勵的拍拍賈環的肩膀,“賈師弟,不要怕他們!”

他和林先生、羅向陽等人都是知道消息的。說是賈環的親族要搶奪鹹亨商行的磚窯的股份。賈師弟做了布置,但具體情況他倒是不知道。他和龍江先生熟識,今天特意陪著賈環過來。

“謝謝。”賈環沉著的笑了笑,“公孫師兄,不是你想的那樣!”大概是因為他今天一路上太安靜。大師兄誤以為他在擔心等一會的談判。

但,他的計劃,從一開始,就不是以今天與賈珍談判,達成和解為目的。

他要搞一把大的。把問題都解決掉。

……

……

院子大門處,東府的大管家賴升帶著兩個小廝早就等著,見賈環到來,並不打招呼,冷笑一聲,領著賈環、公孫亮進院子的正廳。賈環那句“你這樣的家養奴才不配和我說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正廳布置簡單、幹淨。陳設著條桌,字畫,楠木圓桌,幾把椅子。另有花樽、香爐若幹。賈珍坐在廳中上首的黃梨木椅中,賈璉、馮紫英兩人分坐在下首。賈蓉和三人的心腹小廝七八人站在兩旁。

賈環、公孫亮進來時,齊刷刷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

賈環向賈珍作揖行禮,“見過珍大哥。”態度非常端正,沒有一點點的倨傲神色。

這讓等著看戲的賈蓉、賴升等人很有些奇怪。

賈環心中波瀾不驚,他知道他在做什麽。

賈珍約三十四五歲的年紀,長圓臉,麵容略顯滄桑。穿著精美的硬木色長袍,渾身浸潤著公侯門第的富貴之氣,但看起來不像是正經人。此時,大馬金刀的坐著,受了賈環一禮,喝著茶。心中,對賈環恭敬的態度略有些奇怪。賴升在他麵前可是將賈環說的非常囂張、跋扈。

“坐吧!”

“謝珍大哥!”

賈璉坐在左側的椅子中,一身蒼色的錦袍,拿著折扇,富貴公子裝扮,英俊瀟灑,有點紈絝氣質。見賈環軟和的態度,心裏就鬆口氣,笑著對賈環點點頭。

環哥兒到底是聰明人。識時務。

寒暄幾句,賈環向賈珍三人介紹陪著他前來的大師兄公孫亮。公孫師兄容貌、氣質、談吐極其出色,很吸引人的目光。公孫亮和馮紫英認識,熱鬧的寒暄一陣。氣氛融洽,全然沒有預料中的劍拔弩張。

聊了片刻,賈珍用茶蓋挑著茶沫,淡淡的道:“環哥兒,磚窯那事,你怎麽個意思?直說吧。”

賈環解釋了幾句,然後道:“東莊鎮的磚窯,有珍大哥的人脈、關係,日後賣到京城、北直都會很順暢。珍大哥願意入股,我是同意的。”

賈珍目視著賈環片刻,突然明白過來。賈環這是服軟了。心中一陣暢快,禁不住微笑著撚須。誰說賈環很厲害來著?不過是黃口小兒。當即,喝著茶,用眼神授意兒子賈蓉出麵和賈環談條件。

談判磨了很久。最終是賈璉幫著賈環說了幾句話才達成協議。賈珍以800兩銀子買磚窯五成的股份。賈環會保證他在壬子年年底的分紅達到5000兩。分兩次支付。

談完事情,賈環去外麵馬車拿了一壺酒、一個瓷瓶進來。酒是藥酒,固本培元。賈環將酒與賈珍、賈璉、馮紫英、賈蓉、公孫亮一起分了。再將瓷瓶奉送給賈珍。

然後,與公孫亮一起告辭。

……

……

暮春的夕陽斜斜的照射在村落、田野、樹林、道路、屋舍上。賈環的馬車緩緩的順著黃土大道離開佟家村。

賴升帶著兩名小廝在門口看著那輛普通的馬車,臉上的笑容歡暢,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忘八羔子!敢看不起你賴爺爺,你倒是再挺腰子看看?”

兩個小廝笑著奉承道:“賴爺爺,他是傳的厲害,也就這樣。哪裏比得上你老的手段。”賴管家在大爺麵前給環三爺上眼藥的事情,誰不知道?

賴升哈哈大笑,老臉開花。

不管今天的場麵如何和睦,結果就是一個:賈環吃虧。賈環先是恭敬,再服軟,最後送禮奉承。他努力爭取,但仍給珍大爺搞的灰頭灰臉。800兩銀子買股份,年底要5000兩銀子的回報。這不就是擺明了欺負他嗎?

馬車中,賴升的笑聲遙遙傳來。公孫亮俊逸的臉上浮起惱怒、悲憤的神情,咬牙道:“賈師弟!”賈師弟盡力去談了,但結果不好。

剛才在院落裏喝酒時,一屋子的笑聲讓他心中很有些刺痛。他今天跟著賈師弟來,就是擔心賈師弟受欺負。然而結果還是如此。他難過的幾乎想要流淚。

做強盜、做壞人,都可以做得這樣不要臉?做的這樣的明目張膽?做的這樣的理直氣壯?一群狗日的王八蛋、畜生!

“大師兄,不要理他。一條狗而已。我回頭會收拾他。”賈環著靠在馬車的座位上,雙手枕著頭,心情放鬆。

他從來就不是以談判為目的。談的結果如何,根本不是他此行的重點。他和賈蓉磨了一下午的嘴皮子隻是要營造一個假象,給賈珍等人一個錯覺:他是以最大的誠意、努力來談判。

掩蓋在假象、錯覺之下,他的真實目的:是要把那瓶藥丸送給賈珍服用。

公孫亮以為賈環在強作笑顏,認真的道:“賈師弟,你不用委曲求全。恩師那裏,龍江先生那裏,我都可以幫你。”他的恩師現任順天巡撫。要支持賈師弟,足夠。

賈環笑嗬嗬的道:“大師兄,還沒到用盡全力的時候。”不需要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有用的策略,往往都是極其簡單的策略。

他沒有興趣和賈珍“大戰”幾個回合。麻煩的很。“一招”搞定賈珍這個大仲馬就好。

公孫亮心裏難受,說道:“可……”

賈環笑了笑,沒有再解釋。這件事還有後續的手尾,他不希望公孫師兄牽扯到其中。殺人不是好玩的事。機事不密則害成。

他送給賈珍的藥丸,是請潭柘寺的智塵大師配製的升龍培元丹,固本培元。這四個字的意思屬於:可以意會不可言傳。去年他調養身體期間,智塵大師明確的告誡他:服用期間要戒女色,否則性命堪憂。

剛才那份藥酒是稀釋版。效果,晚上就會有體現。他送藥丸時,告訴了賈珍禁忌:珍大哥,這藥丸用水、用酒服用均可。藥性、效果比剛才的藥酒還要強上三分。因而服用後三個月內,要禁止**。

但是,某些方麵的藥物對賈珍這樣的大仲馬來說,無異於是毒品:容易上癮,欲罷不能。

他就賭死賈珍絕對不可能忍得住不吃升龍培元丹,也賭死賈珍不可能忍得住三個月不碰女人。

賈環微笑著掀起馬車的簾子。外麵,晚霞漫天,天際邊火紅的雲彩,璀璨,鮮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