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位於內城北麵安定門左近,距離順天府府衙門不遠。韓秀才出門西行,到位於皇城西側的小時雍坊李大學士府上拜見。

時值秋季,氣候略顯清冷。然而,李府大門外依舊有不少人投貼拜訪,排隊等待。東閣大學士李高澹入值南書房,位高權重,乃是朝廷重臣。

韓秀才是屬於被召見,因而待遇比別人好一些。做在門房中等候。但待遇好的有些。他等了三個多時辰,夜色漸濃時,才得到李大學士的召見。

進府後穿堂過室,繞了幾繞,進了一處院落。裏麵的小廳中燈火通明,陳設著書籍,字畫,盆景,自有一股雅致的韻味。

接待韓秀才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文士,容貌清瘦,麵白長須,穿著珍珠白的儒衫。望之和藹、溫潤。見韓秀才進來,中年文士大笑道:“韓子桓,別來無恙乎?”

韓秀才愣了下。他隻是個窮監生,來到宰輔門第,是抱有萬一的想法,說不定可以見到東林黨的黨魁,李大學士。即便不是,接待他的也應該是府中的清客、幕僚。但沒想到接待他的卻是此人。

韓秀才上前行禮道:“在下見過柳主事。”此人正是將順天府府尹陸新翰貪墨事宜透漏給他的戶部湖廣清吏司主事(正六品)柳安宜。南直隸鬆江府無錫人。丁未年進士出身。

柳安宜哈哈大笑,熱情的邀請韓秀才落座。童子奉茶後離開。寒暄幾句,柳安宜笑道:“今日請子桓前來,是要談談順天府陸府尹的事情。”

韓秀才精神一振,身體微微前傾。

柳安宜微微一笑,從容的道:“陸府尹貪汙河堤銀,這已經是朝廷公論。但他貪墨的銀子,背後還有人。我希望子桓能夠在國子監中鼓動輿論。”

至於,其他條件,這位京城狂士性情耿直。他還是不要當麵說的好。日後會兌現。他也是東林一脈。

韓秀才也不傻,知道柳大人將他當槍使,但他學了“屠龍之術”正愁沒有施展的地方。而且,他很討厭碩鼠。既然背後還有黑手,他義不容辭。

當即,韓秀才慨然的道:“在下定不辱使命!”

……

……

辛亥年順天府、永平府院試,九月初一上午唱名發案。今科案首為宛平縣羅向陽,治禮記。士子入提學衙門拜見,謝大宗師朱衣點額。

兩府童生總計錄取106人。聞道書院28名童生參加考試,進學20人。如此高的錄取比例,令聞道書院的大名在九月一日當日就傳遍京城。

這則消息與前些時候流傳京城的半闕“沁園春·恰同學少年”匯聚在一起,在極短的時間內發酵。聞道書院的一眾生員們,立時成為京城士林中的名人,各種拜訪、交遊的名帖如飛而來。

九月初二,兩府新進生員在沙提學的主持下分配去府學還是縣學讀書。然後,簪花誇街至府學學宮,遊泮入宮。

完成入學禮儀後,眾生員,都是脫去先前的拘謹,臉上盡是放鬆的笑容,喜氣洋洋。生員們相互拱手而拜,與同案攀談,序齒,平輩相交。

聞道書院的羅向陽、喬如鬆、龐澤、衛陽、許英朗等人出盡風頭。眾生員紛紛詢問大水之時的情況、事跡,讚歎不已。特別是賈環以九歲之齡主持全局,令人敬佩。

正說的盡興時,雙鶴書院的士子章魄冷哼一聲,引起全場生員們的注意,朗聲道:“諸位同案,在下和聞道書院的院首賈環略有恩怨,有幾句話說給諸位聽聽。

第一,賈小友今科不來參加院試,生病雲雲,我是不信的。多半是這一兩個月以來荒廢課業,不敢下場罷!

第二,若他是真生病,在下要笑他一聲:傻子。救災固原重要,功名更加重要。他累的生病,我看還是愛出風頭的性子作祟!

否則,書院有山長、講郎、同學,何以讓他九歲的少年主持全局?

第三,我等在此遊泮采芹,成為生員,他還是童生功名臥床養病。在下想著,心裏很痛快!”

章魄說完,明倫堂裏的眾生員頓時嘩然。有人聲援道:“章兄真性情也!”

有人回擊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旁邊的好友提醒道,“嗨,慎言。那是章大學士的嫡孫。”

一百多名生員各種反應都有,議論紛紛。

不得不說,章魄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的。是啊,九歲的少年主持全局,有點誇張吧?若是,他們在場,恐怕還是要選擇以功名為重。名聲,隻要不壞名聲即可。

但聞道書院的20名生員異常的氣憤,救災中,賈環的表現有目共睹。大家都很尊敬。如何容的章魄汙蔑?大罵章魄。

章魄冷笑一聲,拱拱手,一副不屑於爭辯的樣子。

這時,正好大宗師沙提學進來訓誡。此事就此揭過。

但聞道書院的20名生員中心中義憤填膺,要不是在學宮中,真是要上前動手,扇章魄兩耳光。小娘養的,大學士的嫡孫又如何?

……

……

身在聞道書院的賈環並不知道順天府學宮中發生的事情。

九月二日傍晚時分,他在廚房中宴請在院試中铩羽而歸的公孫亮、張四水、姚緯三人。柳逸塵、秦弘圖做陪客。

廚房院落正廳裏的圓桌中擺放著大碗的紅燒肉、辣椒炒雞蛋、燒魚、豆腐、青菜雞蛋湯、肉包子。簡單,但菜量足,正值飯點,令人食欲大開。

但圓桌邊的氣氛有點沉悶。昨天傍晚就回來的大師兄公孫亮抑鬱的長歎道:“諸位,來,痛飲一杯。同是天涯淪落人。”

眾人紛紛舉杯痛飲。

賈環喝著茶水,頗有點無語。以公孫師兄的文章水平,書院中了20人,不可能沒他。可惜,大師兄的科場黴運又發作了。有些話,他還得等兩天再問公孫師兄。

吃過飯,賈環幾個沒參加院試的同學,將公孫亮等人各自送回寢舍。賈環回了偏廳,點了蠟燭,給龍江先生寫了一封回信。感謝他捐贈1000石糧食。

第二天一早,賈環將書信給等候在東莊鎮龍江先生的徐管家,在隻重建了一小半的東莊鎮上逛了逛,和相熟的人們聊聊天,給他們一些建議,然後回書院去見山長。

……

……

九月六日,天晴。下午時,香山腳下,豪奢的別院中。

一處明廳中,龍江先生一身閑服,倚紅偎翠,兩名美人服侍著他,欣賞著香山腳下的秋景。檀香嫋嫋。

徐管家等在廳外。

侍女通稟了一聲,龍江先生吃了一杯酒,慵懶的道:“老徐,進來吧。”

徐管家進來,他是跟隨龍江先生多年的老人,說道:“大爺,雙鶴書院的楊山長帶著章相的嫡孫章魄來訪。”龍江先生在家中排行老大。老爺還建在。他們下人都是這麽稱呼。

“什麽事情?”

“雙鶴書院在水災中毀損嚴重,他們想要請大爺捐資修繕。我想著勸學的事情總是好事,留他們在偏廳裏,特來回大爺。”

龍江先生醉眼斜睨,揮手道:“不見!也不捐資!你將他們打發走。”

徐管家臉色為難,他以為他家這位大爺是喝醉了,勸道:“大爺,多少要給章相幾分薄麵。”

龍江先生狷狂的大笑幾聲,譏諷道:“章相的麵子?老徐,章相很快就沒有麵子了。昨天京城來信,韓子桓鼓動國子監監生800餘人請命,要求嚴查河堤貪腐案。順天府府尹陸新翰是章相的門生。”

徐管家多少有些官場見識。不應該吧?即便是門生,如何影響到宰輔這個位置?

侍奉龍江先生的一名美姬嫣然一笑,嫵媚多姿,嬌語問道:“老爺何處此言?”

龍江先生道:“今上欲廢南書房久矣!”

喝了一杯酒,龍江先生醉醺醺的對徐管家道:“章、李兩位大學士的恩怨由來已久。這少不了推手。前年發酵的戶部貪腐案。今上用勳貴勢力介入,賈小友的舅舅王子騰步步高升。李吳江丟掉戶部左侍郎的位置。章大學生看似勝一手,實則更加危險。韓子桓,東林出身。他這次鼓動國子監監生請命,背後少不了李吳江的推動。章大學士的位置即將不保。我離他遠點更加妥當。”

徐管家似懂非懂,但明白這其中的風險,行禮退下。

……

……

雙鶴書院位於距離香山不遠的臥牛鎮。從香山腳下的別院出來,雙鶴書院的楊山長一臉的凝重。

七八月時的京西水災,京城西郊的三大書院:聞道書院、白檀書院、雙鶴書院損失慘重。白檀書院損失最為嚴重。書院被毀、講郎、弟子死傷數十人。

雙鶴書院被水淹沒,人員沒有損失,但書籍、書院損失很嚴重。他欲重建,需要大量的銀子,可卻沒能從龍江先生處得到幫助。要知道龍江先生可是捐贈了聞道書院1000石糧食。

馬車徐徐前行。

章魄道:“山長,要不我回家去一趟。”

楊山長點點頭,道:“也好。”

……

……

章魄當天下午就從書院返回京城。晚上見到他爺爺章大學士,將事情說了一遍。

章大學生輕聲道:“這件事放一放。”

章魄不明所以。四個月後,章家被抄,牽連無數。章魄隨父流放三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