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
車輪轉動的聲音,悠悠的響遍已經徹底殘破的東莊鎮,順著鄉間土路往聞道書院而來。
“糧食回來了。”居住在青雲院和寒梅書院的鄉民們奔走相告,興高采烈。
“糧食運進來了。”居住在聞道書院西南角曲水院的窯工們振臂歡呼,喜極而泣。
“糧食到了。”明倫堂中的士子們歡聲笑語,士氣振奮。
賈環在明倫堂裏睡的有些沉,給熱鬧笑聲鬧醒,睜開眼睛,迷惑的從地鋪上坐起來。一名同學過來告知消息,“院首,喬同學運糧回來了。糧車已經到了東莊鎮上。”
“啊……好。好。好。”賈環拍拍地鋪,一連說了三個好,去院子裏舀水漱口洗臉,喝了碗留給他的稀粥,跟著明倫堂的同學一起前往聞道書院門口。
此時,聞道書院門口,人頭洶湧。每個人都在向身邊的人述說心中的喜悅,不在乎說什麽,重要的是宣泄著劫後餘生的心情。洪災終於結束了。
聞道書院位於一處山丘上,大門外二十多階青石台階延伸而下。山長張安博、沙提學、智無和尚、葉講郎、駱講郎、公孫亮、韓秀才、都弘、秦弘圖、易俊傑、龐澤、張四水、羅向陽、姚緯等人都迎到了台階下麵。
帶回糧食的喬如鬆、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四人受到大家的熱烈歡迎。大家圍著他們,紛紛的問著情況。
台階上擠滿人,但還是自動的裂開一道縫隙,讓賈環通過,抵達最前方。
喬如鬆看著拄著木棍,身形瘦小,神情憔悴但眼眸清亮的賈環,躬身行禮,“如鬆未能如期運糧回來,請院首責罰。”
賈環虛弱的一笑,“喬兄及時運糧回來,解除書院困境,有功無過。”東莊鎮上的糧車至少有二十輛。眼見為實。他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
許英朗寬慰的笑著道:“喬兄,我就說了,院首必定不會責怪你。你不用自責。”
賈環笑一笑,輕聲吩咐道:“羅兄,安排熬粥。傳話下去:久餓不能吃飽,要慢慢緩過來。”
羅向陽點頭,剛擦幹的眼淚又流下來,這是歡喜的。他們終於撐過來了。
賈環一到,就立即成為人群的中心,自動接管權力,一一吩咐,眾同學領命遵行。
山長張安博、沙提學、智無和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等人都是微笑。能撐過來,全賴賈環籌劃,他有最夠的資格來享受此刻的榮耀。
張安博撚須微笑道:“賈環,你擅長詩詞,此時此情,可作詩以記之。”
這話是正理。眾人都是笑著看向賈環。賈環的詩詞流傳京城,讚譽無數。若是年紀大些,必然是會被稱為詩詞名家。
賈環向山長張安博行禮,謙和地笑道:“弟子心有所感,隻得了半闕沁園春。請山長、師長們斧正。”
葉講郎溫和的笑著催促,“不必過謙。速速吟誦出來。”
公孫亮溫潤一笑,“賈師弟,我等洗耳恭聽。”這話說的大家都是一笑。好詩詞,當然要洗耳恭聽。而後靜下來,等待賈環的新詞。
賈環眼前閃過此次水災的一幕幕:洪水滔天毀滅東莊鎮;書院同學和衷共濟救援鄉民,忙碌的六天,建立起文明的秩序;糧盡之時,生死一搏,往潭柘寺搶糧;活下來的希望來臨,窯工饑民來襲,夜戰定局;控製口糧,苦熬等待,最終由喬如鬆帶回糧食。
賈環的腦中,閃過一個個同學的名字:公孫亮、羅向陽、龐澤、喬如鬆、秦弘圖、易俊傑、張四水、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姚緯、都弘。
還有書院的同學:核心的八十人,外圍的弟子。大家都是好樣的。是他們,是這些熱血青年,以極大的熱情、奉獻的精神,奠定度過災難的基石。
慷慨激烈的情緒在心中起伏,洶湧而來,排山倒海,掀起驚濤巨浪,賈環朗聲吟誦道:“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吟誦完,賈環心裏的情緒釋放一空,疲倦感連濤般湧來。糧食到了。他終於可以放下身上的擔子好好休息。天地之威,浩**莫測。但人定勝天!主席說過:與天鬥,其樂無窮……
突然間,天暈地旋的感覺猛烈的襲來,賈環眼前一黑,思維斷片,手中的木棍落地,人往前栽去。
正準備評詩的山長張安博、沙提學、葉講郎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隨即反應過來。站在賈環身邊的喬如鬆、羅向陽忙將一頭栽倒的賈環抱住。
在一瞬間,書院門口的台階處頓時一片混亂。所有人紛紛焦慮的湧上前去看賈環的情況。
怎麽會這樣?
“賈環。”
“賈院首。”
“院首。”
“賈兄。”
然而此時,賈環已經人事不知,意識陷入混沌中。
……
……
八月十四日,聞道書院的弟子喬如鬆、衛陽、許英朗、柳逸塵曆經挫折,將第一批二十多輛馬車約40石的糧食運到。
後續還有大批的糧食運進來。僅僅是龍江先生一人,就承諾捐贈1000石糧食,三天後會派管家押運過來。龍江先生在償還賈環的人情。
但伴隨著這個好消息,還有一個令聞道書院所有人難過、心情沉痛的消息:書院救災的領袖、核心人物,院首賈環在書院門前突然昏倒。
賈環連著兩天未醒,病情一度異常危急。幸虧妙峰山潭柘寺的智塵大師精通藥理,全力救治。
中秋節過。賈環留下來的賑災體係平穩運作。糧食被用於賑濟災民。災後的防疫工作有條不紊的展開。東莊鎮的重建工作緩慢進行。書院情況穩定。
八月十七日清晨,啟明星還在天空中。晨光淡淡,天地間幽靜難言。秋露清寒。聞道書院大門口,山長張安博一身石青色鶴氅,送北直隸提學沙勝出來。
沙勝一襲青衫,拱手道:“伯玉兄,留步。”
他已經決定將辛亥年北直隸順天府院試時間定在十天後,八月二十七日。此時,須得離開聞道書院了。
張安博長歎一聲,神情鬱鬱,道:“叔治此去一路小心。”
智塵大師已經將昏迷的賈環救醒。但要求賈環靜養三個月。無論如何,賈環都不可能參加今年順天府的院試。這讓他心中,對賈環充滿愧疚。
他很清楚的知道賈環的想法,非常的渴望在今年進學,取得秀才功名。據文台(葉講郎)說,賈環在賈府裏的處境不佳。
沙勝和張安博私交甚篤,多年的老友。否則也不會冒著水災來聞道書院。知道老友的心思,安慰道:“伯玉兄,你那位弟子詩才天授。那半闕沁園春有書生慷慨激昂之氣!心中自有格局。必定會隨著此次聞道書院賑災,傳遍天下。”
山長張安博喟然一歎,“相比於文名,我想他更希望去參加院試吧!”
沙勝笑道:“賈小友,心誌堅定,手腕淩厲,才能高絕。實話說,沒有這幾日親眼所見他的功勞,我必然是黜落他的卷子。”
“這是為何?叔治憂懼士林抨擊你提攜神童?”
沙勝灑然一笑,“區區士林物議,我豈會畏懼?實則是你這弟子才智高絕,若是科場猛進,他日必為權相。我心有憂懼。”
這話看似貶謫,實則是褒揚。稱讚一個九歲的少年日後要成為大權在握的宰相,這是對其能力非常高的評價。猶若當年明朝顧璘將犀帶增送給16歲的張居正時說:“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呂虔意耳。”
盛讚張居正有宰輔之才。
山長張安博暢快的笑起來,道:“當今聖上英武如唐太宗,何來權相?”
沙勝無奈的提醒道:“伯玉兄,慎言!”張伯玉這話可不是誇獎雍治皇帝的好話。而是指責雍治皇帝屠戮兄弟,通過宮廷政變上位,逼父皇退位。
當日,張伯玉上書,請太上皇嚴懲雍治皇帝,被太上皇貶謫江南。他憤而辭官,為兩代帝王所不喜。
山長張安博哈哈一笑,和老友道別,目送他遠去、消失在晨霧中。
天將欲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沙勝穿過正在重建中的東莊鎮,看著那殘破的屋舍居住的鄉民,那新色的木材昭示著重建、希望。
他在想那個少年,日後能走到那一步。
……
……
八月底,順天府院試時間公布。定於八月二十七日。提學大宗師令順天府、永平府的童生齊聚京師會考。
消息傳開的同時,京城中流傳的還有賈環那半闕沁園春,以及聞道書院一眾士子救濟災民的事跡。
賈府中,賈環的消息傳進來。眾人的各自反應不一。趙姨娘在賈環的住處,和賈環的兩個大丫鬟晴雯、如意一起痛哭。
賈母上房處,賈母正在和薛姨媽、王熙鳳等人抹骨牌,聽了鴛鴦的傳告,凝神一會,略微有些感慨的道:“環哥兒這孩子命大啊。”
賈環是賈府的唯一童生。她心裏是不大喜歡賈環的,但明麵上還是要表現出大家長的公平。
薛姨媽湊趣道:“這麽大的功勞想必那些官兒肯定是要讓他中個秀才的。”
王熙鳳頓時就覺得心情好抑鬱。環老三童生時就敢在門口噴老爺,等考了秀才回來,不得把府裏翻過來。
這個話題,很快就揭過。鴛鴦通稟了一聲,就出去。看著午後天空中那淡淡的白雲,心裏慶幸的念了聲,“佛祖保佑。”
京西大水,死了很多人。幸好三爺沒事。三爺人呢,其實挺好說話的。
探春房中,探春喜極而泣。薛寶釵輕擁著探春,安慰著她,“三妹妹,沒事,沒事了。”
探春捂著嘴哭,點頭,抽泣著道:“我明天讓錢槐送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