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水深火熱
高英呆呆地看著宋初一撞上汽車,孱弱的身體先是像搖擺不定的音符,接著,像在暴風雨艱難掙紮最終脫力的小鳥緩緩倒到地上。
“夫人,怎麽辦?”沈家司機下了車小聲問。
“什麽怎麽辦,跟我們有什麽關係?自然有撞她的人送她去醫院。”高英惡狠狠說,死了也好,就不會再糾纏著她兒子了。
可是……那是一條人命,沒記錯的話,宋初一今年剛二十七歲。
高英想起五年前初見時的宋初一,爛漫明麗,眼角眉梢流瀉著明淨清澈,輕顰淺笑無一不相宜。
就在剛才,滿天霞彩下,她還挺直背脊為她的母親質問自己,不屈不撓地要見自己的兒子。
現在,那白雪般潔淨的容顏染滿鮮血,紅豔得像帶著劇毒的罌粟花。
“夫人,我聽說,開車的人情願撞死人也不願意是重傷,那個姑娘又是外地人。”司機吞吞吐吐說了一半頓住。
“你想說什麽?”高英冷冷說,麵容是惡狠的,兩條腿卻無法自控地微微發抖。
不用司機再說下去,她聽說過的。
撞傷了人有無窮無盡的後續事情,死了則一了百了賠償人命錢完事,有的司機故意因而拖延救人。
他們說了這許久的話,事故現場圍了不少人,那個撞了宋初一的司機下了車對著圍觀的人絮絮叨叨訴說,說宋初一違章闖紅燈過馬路他才撞上的,不是他的責任,隻字不提打電話喊救護車。
救還是不救?高英猶豫難決。
高英跟宋初一說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陳豫琛在電話那頭沒有聽到高英說話。
擔心宋初一給高英羞辱,也擔心宋初一聽到的是自己的死訊,陳豫琛急得要瘋了。
沒長著一對翅膀可以馬上飛到宋初一身邊,陳豫琛顧不上隱藏躲著家人,隨即給父親沈靖華打電話。
沈靖華對家人漠不關心,可不能否認,他是一個原則性極強是非分明值得尊敬的長者。
電話打通後,陳豫琛說道:“爸,我是小翰。”
沈靖華哦了一聲,對一個陌生的聲音自稱是他兒子一點不意外,也沒有驚喜,隻淡淡問:“有事嗎?”
“我女朋友到b市找我,不知她有沒有到家裏來?”
“軍部大院那麽好進的嗎?”沈靖華反問,沒等陳豫琛懇求,主動說:“我出去看看,有消息就通知你。”
“謝謝爸。”陳豫琛略略放心,飛快掛了電話駕車往b市奔。
高英猶豫間,忽看到鐵塔似的沈靖華走出大院,嚇得臉色一下白了。
跟沈靖華做了二十幾年夫妻,她越來越捉摸不透他,他給她的感覺像出籠的猛獸,似乎隨時會將她撕成碎片。
“你心虛什麽?”沈靖華皺眉,看向司機:“有沒有見到過一個自稱是小翰女朋友的女孩?”
“有。”司機不敢隱瞞,手指指向大馬路。
“你們……你居然見死不救?”沈靖華逼視高英,高英驚得連連後退。
宋初一被送到b市醫療條件最好的醫大附屬醫院。
高英不敢不跟著來,到了這裏看到一個個生離死別的畫麵,她有些後悔了。
宋初一被送進急診室,沈靖華沒有馬上離開,靜坐著等待結果。
“這個女孩要是出什麽事,小翰一輩子不會原諒你。”沈靖華閉著眼,看也不看高英一眼。
“他現在就不認我這個媽了,有什麽原諒不原諒的。”高英硬著頭皮強撐。
“你一點也不在乎小翰的想法嗎?”沈靖華霎地睜開眼,冷森森掃了高英一眼摸出手機。
“你要做什麽?”高英慌了。
“告訴小翰,他是抱養的,不是你親生的。”沈靖華唇角帶了譏誚的笑意。
“別。”高英眼眶紅了。
即使不是親生的,從小養到大的,跟親生兒子也沒差別。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醫生從急診室走出來時,高英急忙迎了上去。
“醫生,怎麽樣?”
“紅燈變綠燈車輛剛提速車速不快,撞車的傷勢不嚴重,左小腿線性骨折,身上多處擦傷,胸脅內髒目前沒檢測到傷。”醫生笑道,高英剛鬆下一口氣,醫生話鋒一轉,說:“不過病人精神狀況很差,又有身孕,胎象極不穩定,目前有出血現象,血壓偏低輕微貧血,情況不容樂觀,建議少量輸血,你們做父母的就在身邊,又不需用醫院血庫的。”
我們不是傷者的父母,高英話還沒出口,沈靖華已捋起袖子。
“驗一下合適嗎?如果合適就不用血庫的。”
宋初一會不會真的是沈靖華的私生女,如果他發現了,自己的婚姻還能保住嗎?
應該沒關係的,宋初一的母親已經死了。
高英膽戰心寒,當醫生笑著說她適合給宋初一輸血時,她還回不過神來,衝口而出問道:“我的血型合適?不是他?”
“母女並不給父女疏遠,你的血型相配有什麽好奇怪的?”醫生笑道。
一男一女中年夫妻送一個年輕女孩來醫院,也難怪他誤會。
這是怎麽回事?
躺在病床上,看著自己鮮紅的血液通過透明的管子流進宋初一體內,高英腦袋亂糟糟的。
輸血完畢,高英要休息兩個小時檢查一□體才能走,沈靖華先走了。
高級病房服務頗人性化,地板鋥亮鑒人,床前矮櫃上竹編花籃韻致優美,籃子裏枝莖纖長潔白如雪的百合花搖曳生姿。
宋初一昏迷著,長長的黑濃的睫毛籠罩著柔軟的陰影,高英先時隻是有些疑心,怔看了宋初一一會兒,越看疑心病越重,忍不住摸了手機走出病房。
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高英想了想走回病房,用病房裏的座機拔打。
“媽,你確定小月是我女兒嗎?”
“女兒養了這麽多年還來問我這事,你中邪啦?”馬曉娜口氣很不好,“你手機怎麽關機了?小月打爆我電話了,說她一個女病患剛才用你的手機跟她通過電話,她說那病患精神狀態很差,又莫名其妙問起小翰,她擔心那病患出事。”
“原來她是小月的病患。”高英還奇怪宋初一怎麽會認識孟元月。“媽,小月說的女病患就是小翰的那個女朋友。”
“那女孩是小翰的那個女朋友?這麽巧。”馬曉娜驚訝地反問,微有停頓,跟著說:“你別為難她了,你自己當年貪圖富貴嫁了靖華,這些年表現風光,實際上還不是一心想著寧愉,強扭的瓜不甜,你不後悔嗎?別再老是想掇合小月和小翰了……”
“媽。”高英打斷馬曉娜的說話,顫抖著說:“媽,我反對小翰和那個女孩在一起,並不隻是因為想讓小翰娶小月,而是因為那個女孩長的有些像老沈。”
“靖華那人如果真和別的女人有過什麽就不可能和你結婚,沈老爺子逼也逼不來的,你想太多了,沒有血緣關係長得像的人多的是。”馬曉娜歎了口氣。
想起因自己的任性而喪命的寧愉,高英黯然。
“別總胡思亂想了,跟你結婚前的靖華雖然不苟言笑,但是絕不像現在這麽陰冷,你好好反省一下吧,愛慕虛榮又舍不得初戀情人,把寧愉害死了,親生女兒變成養女,你看看你都造了孽。”馬曉娜訓道。
“媽……”高英難堪地叫,哽咽半晌說:“媽,以前的事我不想提,我現在懷疑你搞錯了,小月不是我女兒,小翰的那個女朋友才是我女兒,而且,是我和老沈的女兒……”
馬曉娜原來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拿著剪刀修剪盆景的,聞言嚇了一跳。
嚓一聲,一枝豔麗的月季淒美地落到磨沙玻璃茶幾上。
“你說,那個女孩長的像靖華,但是和靖華血型不合,和你的反而合適?”
“是的,媽,我以前懷疑她是老沈的私生女查過她的檔案,她跟小月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在哪個醫院出生?父母名字?”
“這個就不知道了,隻知道她父親在她出生前車禍去世。”
也是車禍去世的,馬曉娜呆了,怔了怔,壓低聲音說:“阿英,媽這邊到醫院查一下檔案,就算查不到,現在不比以前,正好老沈在家中,你悄悄地拔了那女孩的頭發,加上你的和老沈的頭發送去dna。”
“媽,你也拿不準了?”高英心亂了。
“照我說的辦就是。”馬曉娜氣急敗壞道。
當年高英和沈靖華結婚後,沈靖華經常參加軍-部封閉演-習極少回家,寂寞空虛中她和初戀情人寧愉又好上了,她拿不準孩子是沈靖華的還是寧愉的,怕日後孩子容貌上露餡婚姻不保,於是生產時跟馬曉娜說想把孩子送人,事後和沈靖華說孩子甫出生就死了。
其時沈老爺子已去世,沈家沒有近支親屬陪伴在醫院,要瞞過沈靖華很方便。
dna檢驗在二十幾年前還是很神秘的事,要通過官方申請才能做,高英不敢做也無法做,那時沈靖華參加封閉演習不在家中,而寧愉已經死了。
馬曉娜事先並不知情,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中恰有因出車禍意外致早產的一個產婦剛生下的孩子死了,她借著工作便利,匆匆忙忙調換了嬰兒。
把那產婦死去的女嬰抱到高英病房中後,馬曉娜害怕泄露也沒敢去看一看外孫女兒的健康狀況,以及記下調換嬰兒的那產婦的身份。
後來,她是根據醫院的接收車禍患者的記錄找到孟家的,孟元月的父親在車禍中沒搶救過來死了,母親因車禍早產生下孩子後身體一直不好,強撐到孟元月十歲時死了,孟元月成了孤兒,高英聽說後忍不住,征得沈靖華的同意把孟元月以領養的形式帶回了沈家。
馬曉娜想,女兒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軍人本就是岩石般剛硬的性情,貪圖沈家門第決定嫁給軍人了,就別再想那麽多的兒女柔情,何況在她看來,沈靖華真的很不錯,封閉演習結束回家後,聽說高英生下的孩子死了,怕高英傷心還主動提出抱養一個孩子。
掛了電話,高英心亂如麻。
如果宋初一真是她和沈靖華的親生女兒,沈靖華那裏還好說,隻推托是醫院弄錯孩子了,畢竟醫院抱錯孩子的事雖不多,媒體上也見過,麻煩的是,宋初一不可能接受她這個媽。
病房門輕細地啌一聲,看到走進來的是臉龐陌生的兒子,高英又激動又驚惶。
陳豫琛看也沒看她一眼,輕走到床前緩緩探視宋初一。
沈靖華在電話裏已告訴他宋初一的身體狀況,即便沈靖華沒說,他也可以問醫生護士,他不想和高英說話。
“小翰,你剛趕過來的吧?媽回家去讓吉嬸做你愛吃的……”
“沈夫人,你認錯人了,我叫陳豫琛。”陳豫琛冷酷地打斷高英的話,手指指向病房門:“沈夫人,請你出去,別影響我女朋友養病。”
傍晚時發生的事沈靖華問過司機,簡要地和陳豫琛說過。
新仇加上舊恨,陳豫琛此時最想做的不隻是趕走高英,他還想動手打人,可他無法動手,那個害得他和宋初一幾次三番差點生離死別的人是他的母親。
趕走高英,陳豫琛見宋初一臉頰有些水漬,忙兌了一盆熱水,濕了毛巾輕輕幫她擦臉。
熱騰騰的純棉手巾覆到宋初一臉頰時,宋初一睫毛顫了一下眉尖微蹙,陳豫琛怔了怔,拿走毛巾後並沒有急著去倒水,而是洗淨了手輕輕地給宋初一揉眉心,一圈又一圈順時針輕轉,無比耐心無比溫柔。
病房裏裏很靜,心跳碎碎點點,小溪流水淌入江河前的寂然,無法形容的音質,明明是夢囈似的尾調,卻讓人感覺到激越的高昂。
想必自己剛才和高英的對話她聽到了,她不願意睜開眼,那他就陪著,一起回避無法麵對的。
宋初一醒來很久了,比陳豫琛想像的久。
在高英拿起病房的座機拔打電話給馬曉娜時。
沒聽到電話那頭的人說什麽,可高英說的就足夠了,宋初一腦子裏嗡嗡仿佛有千百隻蜂在振著翅膀轟鳴,疼痛難忍又精疲力竭。
宋初一沒有半點自己可能從蓬門蓽戶人家的女兒變成高官女兒的喜悅,那種隔著雲端的繁華錦繡她從沒體會過,也從沒想過要風光榮耀,她心頭洶湧著難以忍受的屈辱和憤怒。
如果自己真是高英和沈靖華的女兒,那自己和沈翰豈不是亂……羞憤過後,宋初一忽然想起孟元月說高英一直想掇合她和沈翰。
高英以為孟元月是她親生女兒時還想掇合孟元月和沈翰,那沈翰肯定不是高英的親生兒子!
心頭翻江倒海難受,忽聽到隱豫琛和高英的對話,宋初一呼吸停止了。
沈翰沒死,陳豫琛就是沈翰,並且,願意且為了她已經脫離了沈家換了身份。
他已經為自己死過一回,即使高英是害母仇人,可錯的又不是他。
這次再拒絕他推開他,等一切無可挽回時悔之遲矣。
自己接受他,母親在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會怪自己的吧?
輕揉眉心的手指越來越熱,宋初一竭盡全力睜開眼,迷蒙中隻見沈翰的手指在輕轉,覺察到她願意麵對了時,陳豫琛緩緩拿開手指,麵前沒了阻礙,她終於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眼。
陌生的卻又是那麽熟悉的眉眼,他黑黝的眼眸定定看著她,唇角緩緩上挑,笑容一點一點滲出。
“沈翰……”宋初一嗚咽了一聲,伸手環抱住陳豫琛的脖子,仰起頭熱切地迎向他。
過去那五年的空間在這一刻由委婉的親密填補上,他們恍若從未分離過。
她成了精,風情萬種,陳豫琛化身厲鬼磨刀霍霍攻城掠地。
宋初一想起沈翰畫那幅《浮來山春》時的情景。
那時她和沈翰已經很親密了,卻還沒踏到最後一步,那天兩人獨處畫室,沈翰眼神炙熱,幾次深吸氣後,他鋪開宣紙,提筆沾墨在紙上或輕或重皴擦,橫拉豎拔……揮毫潑墨不過片刻,浮來山風情躍然紙上,千鬆蔽日,溪澗生煙,疏峰闊嶺連綿不絕,山勢重重迭迭豪邁壯麗。
她讚歎不已,他扔了筆長籲出一口氣。
“這口氣堵在心裏要是沒在紙上揮灑,我……”他沒說出後麵的話,宋初一卻領會了,他堵在心口的通過筆頭渲-泄了,她卻給他話中之意弄得心神難定。
耳中錚鳴滿是鐵畫銀鉤隱有金戈之聲,期盼許久的心跳感覺,宋初一不知如何去形容。
陳豫琛越戰越勇,宋初一節節敗退,她箍-緊陳豫琛,渴切地邀請,又無法承受拒絕……雨露浸潤進幹渴的古老的土地,折磨人的痛楚與極度滿足後是令人安心的甜蜜。
宋初一有很多疑問想要陳豫琛給她解惑,隻是她太困倦了太滿足了,這一刻的沉迷溫馨不能用語言破壞,她攥緊陳豫琛的手,把頭緊貼著他胸膛,低低說:“沈翰,抱著我睡覺。”
病床不寬,對於抱得密不透隙的兩個人來說,足夠寬了,還有那麽多的多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