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他的心裏,沐晞

狩獵之日,百官齊聚。湛藍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陽光在淺綠的草地、青翠的山林上層層鋪灑,天不太熱,勁風一陣接一陣,這一天算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圍場上,一些年長的官員倒是淡然,可一些少輩的年輕人卻是躍躍欲試,檢查著馬匹弓箭,隨時整裝待發。當今皇上喜好打獵,不僅常常偷跑出宮去打獵,還三番四次建議攝政王舉辦狩獵大會,從去年開始,狩獵大會已經從原來的一年兩次、或者是不舉辦,增加到一年五次。一個項目無論多精彩,完了一場又一場後總會讓人失去新鮮感,所以那些次次都能參加的官員們早已沒有了最初的激情,隻是陪皇上這個熱血青年玩一玩,而年輕人卻不同,每次狩獵大會都會排名次、論驍勇,最終勝利者不僅能得到當場大會的彩頭,也會在日後仕途上多出很大的住優勢,所以年輕人,特別是意圖從武的年輕人都會珍惜這個顯示身手的機會。

大片的馬匹中,唯有一輛精致馬車,那些對狩獵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偶爾也會分一下心偷偷看向那馬車。這馬車是攝政王府的馬車,跟在攝政王之後,不用看也能知道裏麵坐著什麽人,當然是攝政王府的小姐。二小姐是肯定在的,大小姐很有可能也在,這位二小姐雖然早有離經叛道的名聲在外,但實在不失為一個大美人,大小姐就更不用說了,十四歲的二小姐還有那麽點沒長開,隻是個美麗的花骨朵,十五歲的大小姐卻不同,已經是含苞欲放,美麗都不足以形容。

沐晞十分不負眾望地撩開車簾揮出頭來往外看,她頭臉上也沒有任何遮掩,完全將一張臉露了出來,這讓那群查看自己弓箭的年輕人很快就將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將一半針線都出自自己之手的鞋送到他手中,她不知道多緊張,多雀躍,多歡喜,可在進宮時,卻聽到了他和陳蘇玉的對話。

這聲音,讓她身體猛地一震。

“果真是個美人,要不是她那性子實在讓人吃不消,我還真想娶她回去。”

她知道當時的他心中無情無愛,不過是惻隱之心而已,可她卻在那一日後再也不能忘記他。她在成長,他也在成長,心中那一絲情愫並沒有因為年齡的增長,因為長時間的相處而淡忘磨滅,反而更加往心底深處紮根,終於將她整顆心都覆蓋。可這樣的情愫,她卻從來不敢表露出來,小的時候,因為他皇上的身份,因為自己不好的出身,長大之後,依然是因為身份,隻是換了方向。

他手上的餘溫似乎還有存留,他的身體就在她前方,她甚至可以理所當然地環住他的腰或是拉住他背後的衣服,可她卻是小心翼翼地,與他隔著兩寸距離,心裏想的,隻有下去,下去,離開,離開。

他說:“沐晞,京中人都說她離經叛道,絕不能娶,朕卻覺得,她的純潔爛漫,京中沒有一個人配去守護。”

著急著,沐晗又往前走了幾步,山林此時樹木茂盛,目光根本就望不了多遠,她一邊往裏麵走,一邊一聲接一聲喊著“晞兒”。

所有進去狩獵的人都是騎著馬的,那人為何沒有騎馬?而且那身影她一看就認了出來,那正是沐晞!

沒一會兒,麵前的地方已是樹木茂密,層層樹葉將太陽光遮得一點也不剩,溫度也比外麵低了許多,有點陰森森的感覺,而她前方的路也變得危險起來,遍布荊棘,不知裏麵藏了什麽。

很久她都不知道為什麽一個王爺,一個王妃,卻會扮成普通商人待在青樓裏,後來才知道原因是娘想去,求了爹帶她去見識,娘因為生沐晞難產,兩人決定再不要孩子,那時娘正好想收養個孩子陪沐晞。

那一次,她依娘的囑托給他送鞋。當時她懷揣著那雙鞋,心裏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因為那鞋雖說是娘做的,但因為娘針線活並不太好,又總想按自己的設想為皇上做雙舒適的鞋,所以那一回雖然是娘做的,但她卻在邊上幫了不少,而做好後,正逢娘沒有時間,就交待了她送過來。

沐晞很快就縮回馬車,一會兒,就重新出來,手上多了一隻彈弓。接著她就將彈弓皮筋大大拉開,一鬆手,“啊”的一聲,那人立刻抬手捂住額頭,指縫中竟還滲出了血來。他身旁之人看看地上,這才知道這位小姐用的是石子,而且手勁還大,眼力還準,立刻就與那公子離了些距離,以免殃及池魚。

“你,特意留了兩搓頭發下來扮風流的,坐在那裏別動。”沐晞伸出一指指向他,他左右看看,隻見身旁所有人都看著自己,這才無可奈何地不再左顧右盼,含著些笑臉看向沐晞。

昨天她說了什麽?她和爹提出也要參加狩獵大會,被爹拒絕了,本來以她的性子一定會不依不撓,結果她沒有,她怎麽會那麽容易就放棄,一定是自己偷偷去了!想到這兒,沐晗立刻看向山林處,竟正好瞧見不遠處一個嬌小的身影,隻是刹時那身影就隱沒在了山林深處。

三個月後,她沐晞帶著進皇宮。可在她單獨待在禦花園裏等沐晞時,竟碰到了個曾在青樓裏見過她的人。在那人的逼迫下,她落入水池,池水深不見底,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一人將她身體托了起來,抱了她上岸。睜眼,她看到的是個少年,當時正值隆冬,他將她環在懷中,然後從地上撿起自己下水前脫下的白狐裘裹住她身體,卻沒有去管自己身上淌著的水,直到他身邊之人急急忙忙地脫下自己的衣服替他披上。

一避開外麵人的視線,沐晗便朝裏喊道:“晞兒——”

更加沒有人知道,她甚至出自青樓。七歲被賣,八歲那年她在一個絕佳的機會裏逃跑,那一次她幾乎就要成功,卻正好目睹了一場同樣在黑夜下進行的凶殺。

想也不想,沐晗立刻就下了車,此時因為皇上已經離去,而秦悅也在幾名大臣的簇擁下正準備離開,其他人也往休憩地而去,根本就沒人注意她,她沿著沐晞的路線,十分順利地進了山林。

馬蹄聲慢慢靠近,她的心也慢慢收緊,很快,那紅棕色的馬腿便出現在眼前,在與她隔著不過兩步距離時,他的馬停了下來,立在她身前,她緩緩抬頭,入目便是他一張剛毅微怒的麵龐。

雖然她有些生氣陳蘇玉在背後這樣議論她和沐晞,可那時她的心裏卻是十分想聽到答案的,然後,她果真聽到答案。

隻是一會兒的時間,所有參加狩獵的勇士都衝進了山林,而剩下的人也緩緩前往特定的地方嬉戲,沐晗望著那早已不見秦霄身影的山林發怔了好一會兒坐回馬車,待回過神來,心中頓時大驚。

“晞……”沐晗立刻就要探身出馬車呼喚,可看到外麵乘坐馬上的許多大臣,立刻閉上了嘴,此時若是讓人知道沐晞不見了,頓時又是一番慌亂,可很明顯,沐晞一般都不會出什麽意外,所有“意外”都是她自己策劃的。

他的身影,就在前方。此時他手執著的一隻黃色錦旗,將那錦旗高高舉到空中,然後倏地揮下,聲音激揚地喊道:“大和的勇士們,衝啊——”

他是皇上,而她的父親卻是攝政王,而且是一個將所有大權獨攬,對皇上沒有絲毫恭敬順從的攝政王,有的,隻是皇上對攝政王的恭敬。

那一天整個天空都是灰的,她的心中一直回蕩著他最後的聲音:她?無趣……

轉過頭,便看見個油頭粉麵,麵帶桃花,似乎習慣了招蜂引蝶的家夥,見她看過去馬上就閉了嘴,作出一副很自然的樣子將目光投向前方。

七年的時間,因為爹娘對她毫無差別的疼愛,因為她與沐晞的姐妹情深,又因為她的脫胎換骨,京中幾乎沒有人還記得她隻是睿王府的養女,而非睿王與睿王妃的親生女兒。zVXC。

可她知道,那恭敬並不是真的恭敬,隻是蟄伏隱忍而已,等到時機成熟那一日,他定會向攝政王亮出自己的利刃。

一時之間,萬馬奔騰,那些手執弓箭的人們,猶如入戰場的士兵一樣,驍勇倍顯。黃色錦旗落下時,他也策馬進了山林,今日他仍騎著一匹紅棕色的駿馬,卻是一身白色的薄甲戰衣,陽光下,那原本就英偉的身姿在這戰衣的映襯下光華畢露!

馬車內,沐晗看著沐晞道:“你剛才是不是打傷人,還被許多人看到了?”

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正是她家攝政王老爹的聲音,轉頭看去,正好見到秦悅轉過頭去,他身旁其他官員也轉過頭去。很明顯剛剛她大拉彈弓的樣子已經被他們看到了,秦悅那一聲“嗯”是十分明確的製止。

“聽到外麵的聲音,猜也猜到了,你呀——”沐晗說了一半,卻隻是笑了起來。不一會兒,外麵揮起三聲馬鞭聲,沐晗知道這意味著狩獵的開始,不由自主地,她也從馬車內探出了頭。

突然之間,身側傳來動靜,她心中猛地一驚,立刻轉過身看去,隻見一隻兔子竄過草叢,才要舒一口氣,隻聽一個聲音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冷哼一聲,“不要再耽誤時間。”

沐晞呢?馬車中竟隻剩了她一人!

這樣的他,這樣不凡的他,這樣耀眼的他,她眼也不眨地看著,隻覺得心中陣陣發疼。她與他之前,永遠就是隔著這一段距離,這一段,她能看到他,而他看不到她的距離,從八歲開始。八歲,那是一個對她來說特別的年齡,八歲那一年,她新生,八歲那一年,她又因這新生陷入地獄。

“她也在裏麵?”秦霄看著她,臉色更加不好。

抬起頭,隻見那兔子跑來的方向已經立了幾個人,兩個侍從,陳蘇玉,以及一身白色薄甲的秦霄。此時他一動不動看著她,滿臉都透著不悅,而從他剛才的語氣來看,他甚至還含著些微微的怒意。

沐晞這才收手,朝傷了額頭的公子扮了個鄙視的鬼臉,這才又縮回了馬車。那公子身旁之人都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來,此刻不隻一個人心裏想:雖然她的性情是離經叛道,但若真的娶回家也是十分不錯的,做不了賢惠正妻做小妾也可以,隻是這當然隻能想想,攝政王的女兒,就算他們想娶也隻能在夢裏娶了。

靜默中,沐晗低了頭道:“沐晗多謝皇上。”

她何嚐不想快點找到晞兒,可他卻覺得她耽誤時間。她知道,這不過是他情急之下的話語,所以才充滿怒氣與不滿,所以才說得那樣無情。他情急,因為他擔心晞兒,他的心裏是十分在意晞兒的,她知道。

陳蘇玉告訴他,宮中有人傳言睿王可能有意讓自己的女兒進宮做皇後,他不予理睬,陳蘇玉又說,那如果真的這樣,他比較希望睿王送誰進宮。

“上馬。”他俯身看她,朝她伸出手。

“怎麽開不開始?”沐晞嘀咕一聲,才要回馬車內,卻聽見一聲低低的議論聲。“晞兒——”這一聲喊出,仍然聽不到動靜。而在她停下喊聲時,四周頓時就安靜下來,明明數十上百人進入的山林,此時竟好像隻有她一個人一樣,隱隱地,似乎還能聽見什麽東西穿過從林的聲音,不知是狩獵的人還是猛獸。

再後來,他處置那個對她無禮的人,她聽到沐晞叫他“小霄子”,她又知道他的身份——皇上。

沐晗心中更加緊張起來,立刻低頭道:“我……我在這裏等著就好。”

沐晞並不罷手,很快又上了第二顆“子彈”,才要繼續,前方便傳來“嗯”的一聲。

“她?無趣,你問這些做什麽?”

陳蘇玉又問:“那沐晗呢?”

他喜歡的是晞兒那樣的女子,可她此生此世也成為不了那樣的性格,她有著悲苦的出身,有著被賣的經曆,有著青樓忍辱偷生的生活,而當她可以將這些都拋諸腦後時,她卻遇到了隻能遠遠望著的他……

雖然因他這神色而難受,但此時能碰見人,而且是碰見他們無疑是一大幸事,她上前幾步,輕聲道:“沐晞跑進裏麵了,我擔心她,所以就追來了,本以為很快就能看到她,沒想到走到這裏都沒看見。”

轉過頭看一眼,她身後竟也是叢叢密林,見不到外麵的草地,見不到外麵的人影,也聽不到外麵的聲音。什麽時候,她已經走了這麽遠了?甚至她已經有些不確定自己進來的方向了,站在這山林裏,竟好像四周都是一樣的!

“皇上,那你……”陳蘇玉擔心著秦霄的安然,秦霄回道:“這圍場我進來無數次,無妨。”他性格倔強,向來說一不二,聽他這話,陳蘇玉雖然仍不放心,卻還是聽命地與兩名侍從商量好方向離開了,周圍頓時隻剩下秦霄與他們兩人。

秦霄一從身後拿出一隻箭來直直射向前方一棵大樹上作為記號,然後轉身吩咐道:“朕與你們四人分開尋找,半個時辰後在這裏匯合,任何人隻要看到她就帶她過來,她若不同意打暈她亦可,後果朕來負責。”

無趣……無趣……

再後來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到,隻是在宮中呆坐了許久之後,將鞋交給了一個小太監。

聽不到回音,她更往裏走了幾步,卻仍然沒見到她的身影。隻是這一會兒的時間,她相信沐晞根本沒有走遠,一定就在山林邊緣的,可要是再耽誤,她很可能就往深處走了,她那個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然而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供皇家打獵的山林,豺狼虎豹什麽都有,這時候又是猛獸出行的時候,萬一她遇上了呢?哪怕是隻再普通不過的小獸,也能讓她有性命之憂啊!

官府帶了真凶離開,那名被冤枉的女子也沒事,隻有她,因為被發現逃跑而受罰,正當她被老鴇吊上樹鞭打時,一個富家公子走出來同老鴇講理,最後在爭執下,富家公子問她要不要去他家做粗使丫環,她立刻點頭,然後就被贖身,被帶出青樓,成了攝政王府的大小姐。

這一聲如此無情,如此嚴厲,帶著比剛才更盛了十倍的怒意與不滿,她一手緊緊拽住身側衣裙,一手無可奈何地伸出,在他的臂力下,輕而易舉地上馬。

沐晞一邊收拾她的彈弓,一邊訝異地看向她,“你不是沒看見麽,怎麽連這都知道?”

一旁陳蘇玉道:“這裏多的是猛獸,而且都被人驚動了四處逃竄著,她一個女孩子跑到這裏麵那還不危險!得趕快找到才行!”熱然少一。

官府到來,很快就捉到他們查出的所謂凶手,便是青樓中一名年華老去的女子,早已經逃出青樓的她知道這樣的結果,掙紮後終於折回來指認真正的凶手,隻因那女子一直照顧著自己。

……

她的生命裏,永遠就沒有晞兒的無憂無慮,晞兒的純潔爛漫,她注定的深沉,注定的細膩,注定的憂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