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冰釋（下）
司空雨夜如遭雷擊，雙目圓瞪，臉色死一樣蒼白。他崩潰地跪倒在地上，嘴唇顫抖，呼吸急促，淚水止不住滾滾而下，滴滴落在逍遙子變成妖異紅色的臉上。
“你說什麽？我們要承受什麽厄運？”司空雨夜喃喃說道，隨即他的雙眼一亮，忽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熱神彩，臉頰激動得通紅，驚喜道，“是了，你當年是有苦衷的對不對？你一直都是有苦衷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你永遠也不會拋下我，你一定是有苦衷的，所以當年才會如此絕情。”
司空雨夜仰天而笑，笑聲中滿是由衷的喜悅，心中壓抑多年的憤怒仇恨，似乎也在瞬間消失一空，身心輕鬆。他的眼神充滿希冀，直直望著逍遙子，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將這最後的希望攥在手中。
逍遙子輕輕點頭一笑，看著司空雨夜臉上血淚交織的表情，那溫暖的笑容，立即將司空雨夜心中最後一層堅冰融化。他猛然趴在逍遙子的肩膀上失聲痛哭，此刻的他，哪裏還有方才大殺四方的狠辣和霸道，分明隻是一個委屈軟弱的孩子。
“小夜不哭，七哥看到你能有現在的成就，真的非常高興，以後雖然沒有我在你身邊，我也可以放心了。”逍遙子笑著說道，緊緊握住司空雨夜的手，眼底卻隱藏著一絲深深的遺憾。
他歎息一聲，繼續說道：“當今之世，隻有你我二人因緣巧合懷有聖血而僥幸不死，我本來打算獨自承受這份痛苦，直到魂飛魄散，聖血耗盡而亡。可是如今看來，怕是不成了。掌門要煉化飲血錐，要練成飲血錐中的神功，我們便是他必須的橋梁，也僅僅隻是他過河即拆的橋梁而已。這些年來，我作為藥人，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被他抽取一次心中聖血，連同一絲魂魄也要同時被剝奪，早就命不久矣。可憐我死之後，你卻要步我的後塵，繼續承受這無盡的折磨。不過好在我已經付出多年，飲血錐煉化在即，想必你至少不會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司空雨夜渾身一抖，仿佛有一盆冷水當頭潑下，直涼到他的心底。他顫抖地說道：“藥人？你是說，師父隻是把我們當成藥，最後還要讓我們魂飛魄散？”
逍遙子冷笑道：“師父？嗬嗬，掌門不過是為了修成他的神功罷了。如果不是因為自願獻出的鮮血才能煉化飲血錐，他哪會煞費苦心答應我的條件，早將我二人囚禁圈養起來，隻等我們最後血盡魂滅，然後徹底煉化飲血錐。”
他苦笑看著司空雨夜，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悲哀，幽幽說道：“我們隻是不得不被別人利用的弱者，縱然表麵上再聲明赫赫，又何曾真正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小夜，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你變得越來越狠辣無情，越來越在意名聲地位，無疑還是為了向我證明，你離開我照樣可以過得很好，甚至總有一天能夠回來霸占我的一切。然而你卻不知道，我看在眼裏，其實真的非常高興，因為隻有這樣的你，才能在我死後活得更久。”
“七哥！你別說了，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的錯，一直誤會了你。”司空雨夜放聲大哭，盡管十八年沒有再喊出“七哥”這兩個字，他此番叫來，卻是無比通順流利，毫無阻礙。
逍遙子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兩行淚水忍不住悄然滑落，他笑道：“好！能在我死之前，再聽你叫我一聲七哥，真好！隻為了你這一聲七哥，七哥也要最後送你一件禮物。”
他說著猛地撕開胸口衣衫，露出那衣服掩蓋之下，完全腐爛到肋骨的五個黑點。與此同時，他灰褐色的瞳孔光芒驟起，一股股暗紅色流隨即順著他的眼睛，從那圈暗紅色光暈之中，不斷向他的胸口匯聚而去。
“停下！七哥，你快停下啊！”司空雨夜見狀，臉色登時變得煞白一片，不顧一切地抱著逍遙子吼道。
逍遙子微微搖頭，嘴角始終帶著淡淡的笑容，瞳孔也漸漸恢複為純黑色。終於，當最後一縷氣流湧入心髒的時候，伴隨著一聲輕響，一枚光芒奪目的暗紅色血珠，緩緩從逍遙子的胸口飛出，紅霞滿天。
這一刻，天地間的靈氣仿佛被一隻無形大手攪動，沿著血珠洶湧暴亂起來。濃鬱到嗆人的血腥氣息，以及森寒徹骨的陰暗氣息，飛速從血珠內逸散而出，令四周圍觀的七派弟子相顧駭然，紛紛向外退去。
薛劍生臉色複雜，有心想要過去殺死司空雨夜，卻又因為傷勢實在太過嚴重，沒有絲毫把握將他一舉擊殺而停步不前。他修煉的功法固然玄妙，隨著修為越深，幾乎堪稱不死之身。可是如今的他，修為畢竟依然太低，魂魄之力修補經脈已是極限，連番重傷之下，他也隻好有心無力了。
司空雨夜呆呆望著身前耀眼的血珠，臉上再無半點血色，他拚命抱住逍遙子的身體，痛哭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隻要還有聖血在，活許你就還可以活下去的，十八年前你拋棄了我，難道十八年後你還要拋棄我嗎？七哥，我求求你，你快把它收回去，我不要它，我隻要你活著！”
隨著血珠的離開，逍遙子臉上的赤紅刹那間消退，再度變成青白之色。他灑脫一笑，說道：“小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其實你知道的，七哥今天難逃一死。嗬嗬，多年以來，我的魂魄早已不完整，這聖血不久前又剛剛被抽離過一次，極其稀薄，它又能護我到幾時？不要猶豫了，與其讓它白白消散，不如你將它吸入體內，壯大自己的聖血力量，也當是沒有辜負七哥最後的好意。我的魂魄不全，還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進入輪回，或許會直接魂飛魄散，徹底消失吧。可是我不甘心啊，所以我方才再次強行剝離了一絲魂魄碎片，將它融進了聖血之中，如果你吸收它，便等於七哥永遠都在你的身邊。”
“七哥！”司空雨夜笑了，盡管他的淚水始終沒有停，“我知道，其實你一直都沒有變，你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怕我不肯吸收聖血，所以才寧願忍受魂魄破碎之苦，將魂魄融入其中的，對不對？好，我聽你的，從今以後，我在，你在！我會替你把你的生命，也一起好好活下去，我們兄弟永不分離。”
逍遙子欣慰一笑，神智漸漸開始渙散。他費力地轉過頭，混亂暗淡的目光望向邪道一方，不知是在看那些模糊的人影，還是在看那一方陰沉的天空。
“小夜，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但最了解我的人，卻不是你。”逍遙子喃喃說道，臉上突然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如大雪初霽，散發著從未有過的溫柔。
司空雨夜聞言一怔，這句話逍遙子曾經對他說過，上一次他沒有在意，這一次卻有如雷聲炸響，振聾發聵。
“難道，我真的不曾，了解過七哥？”司空雨夜悲痛欲絕，心中慚愧，然而當他再次低頭看向逍遙子時，才發現他的呼吸早已停止，嘴角兀自掛著那絲滿足的笑容。
“七哥！！”司空雨夜渾身真氣暴亂，一口鮮血噴出，忍不住瘋狂仰天吼道。
“哢！”
炫目的閃電劃過天際，雷聲隆隆作響，轉眼之間，大雨傾盆而下。雨幕之中，眾人的視線受到影響，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不再真實，唯有司空雨夜淒厲的哭喊聲，壓倒漫天雷霆，遠遠傳出，催人淚下。
漸漸地，雨落更疾。司空雨夜緊緊抱著逍遙子的身體，一動不動坐在雨中，仿佛一隻受傷的猛獸，靜靜舔舐著永遠也難以愈合的傷口。依稀間，眾人仿佛看到司空雨夜的滿頭黑發，在雨水的衝刷之中漸漸褪色，直到完全變白，變白……
暴雨依舊在眼前無情飄灑，仿佛無處不在的悲傷，將一切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