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妖逝（下）
山野深處，竹林森森，枝葉繁茂，遮擋月光，晚風清新涼爽，遍地碧草花香。
夜色朦朧中，青竹棵棵高直挺立，青翠欲滴，仿佛還飄起了輕紗一般的薄霧，如夢如幻。清風過處，淡淡的風聲猶如傷心人在嗚咽飲泣，竹葉輕微的沙沙聲不時響起，四周一片異常的靜謐。
一道碧光閃過，林若雨禦劍分竹疾行，清冷玉麵上滿是擔憂，碧綠色衣裙颯颯起舞。送葉家眾親屬到達安全之地後，她的心中越來越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眼見薛劍生等人許久不回，她終於忍不住找了回來。
“劍生哥哥，你們現在到底怎麽樣了，你可千萬不要有事啊。”林若雨暗暗急道，手中飛快打出幾道法訣，化作符文融入她腳下的碧水劍之中。碧水劍登時碧光綻放，速度再次提升幾分，化作一道流光轉瞬而逝。
忽然，竹林深處，一縷暗淡的紫光微微亮起，進入了林若雨的視線。看到那道紫光的刹那，林若雨眼中不可抑製地湧起一抹濕潤，嗓子有些發堵，仿佛有一股酸澀猛然哽住了她的喉嚨。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嫣然一笑，立即向那紫光飛去。
“劍生哥哥，你們這是怎麽了？”望著眼前衣衫淩亂，渾身血汙的薛劍生，再看到薛劍生懷中奄奄一息，胸前有個恐怖大洞的葉傾城，林若雨心下一涼，關心地向薛劍生問道。
薛劍生嘴角浮起一絲苦笑，自嘲道：“我的命那麽硬，他們又能奈我何，還不是活著逃了回來？至於葉傾城，隻怕……”
林若雨輕聲一歎，環顧四周，竟然沒有看到沐顏的身影，不禁著急問道：“沐顏姐姐呢，她為什麽沒有和你們在一起，她不會是被那些人捉走了吧？”
“她啊。”想起最後時刻，雙方各自威力巨大的絕招對轟，薛劍生眼前一陣恍惚，茫然說道，“她應該也沒有什麽事吧，或許過不了多久，她便可以找過來。”
“咳咳……”
正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傳來，打斷了薛劍生與林若雨之間低沉的情緒。兩人同時向薛劍生懷中看去，隻見葉傾城臉色漲紅，正張著嘴巴不斷大聲咳嗽。隨著他每一次咳嗽，都會有許多鮮血，以及大量的血沫從嘴角溢出，他的氣息也是越來越微弱。
薛劍生連忙將真元度入葉傾城體內，幫助他穩定傷勢，直到葉傾城的咳嗽減弱，薛劍生才將輸入的真元停下，他的臉色卻更加蒼白。
“葉兄，你好些沒有？”薛劍生心中歎息一聲，強笑著說道。
葉傾城呼吸急促，臉上有異樣的潮紅，雙目卻依舊明亮有神。他微笑道：“好些了，顏兒呢？她，不會出事吧。”
薛劍生點頭道：“你放心吧，當初我們離開的時候，沐顏已經成功困住了敵人。她畢竟曾經是九尾妖皇，就算修為不在了，經驗還是有的，相信一定不會有問題。”
長舒一口氣，葉傾城的氣色也是好了幾分，他笑道：“這樣就好，隻要顏兒沒事，隻要她能逃過一劫，我也就放心了，我死得也還算是有幾分意義。”
林若雨聞言心中莫名地一痛，頓時對葉傾城產生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感，她偷偷瞥了薛劍生一眼，暗道：如果劍生哥哥遇到生命危險，我大概也能像葉傾城一樣，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吧。
薛劍生沒有注意到林若雨的目光，隻是對葉傾城安慰道：“葉兄不要亂說，你雖然受了一些小傷，相信不久之後也一定能夠痊愈的。況且沐顏還沒有回來，以她的見識和能力，必定不會讓你有事。
葉傾城聽後眼中一亮，猛地掙紮起來，一把抓住薛劍生的胳膊說道：“對，還有顏兒，薛先生，有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薛劍生原本對葉傾城便不無好感，如今對於他為了家人舍生忘死的表現更感敬佩，心中一熱，反手握住葉傾城的手，說道：“葉兄請說，隻要能夠幫得上忙，在下決不推辭。”
葉傾城的氣息越發微弱，他掙紮著努力說道：“顏兒對我用情太深，隻怕我死之後，她會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等到她追來，你一定要對她說，她答應過我的，隻要她當時鬆開手，就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我的要求很簡單，隻要她忘了我，好好活下去。你一定要幫我看著她，一定不要讓她做傻事。”
薛劍生的眼前朦起一層水霧，他緊緊握著葉傾城的手說道：“不行，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可以等她回來自己對她說啊。天地之大，恐怕隻有你親口對她說的，她才會聽，我就算想要幫你，也是有心無力。”
“我？”葉傾城慘笑道，“硬接高尚的那一招，我早已髒腑被毀，靈魂受創，精血耗盡，生機全無，能夠堅持到現在，還是多虧了一縷殘存的混沌，想要繼續活下去，無異於癡人說夢。如今，這一縷混沌將散，就算她能恢複到巔峰時的修為，也無法做到讓一個人起死回生。我認命了，死對於我來說，並不能讓我感到恐懼，我隻是放心不下她。”
葉傾城喃喃說道，眼神逐漸渙散，眼前仿佛有過往的一幕幕掠過，令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忽然，他神情一振，雙眼變得無比明亮起來，他用力抓住薛劍生的手，瞪著眼睛向他乞求道：“薛先生，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我！”
薛劍生默然看著瑟瑟發抖的葉傾城，看著他眼中那詭異執著，仿佛火焰一樣明亮的目光，終於輕輕點頭說道：“好，我答應了，我會盡力的，你放心走吧。”
“謝謝！”葉傾城如釋重負，幽幽說道，圓睜的眼中有兩行淚水悄然滑落。緊接著，他眼中耀眼的光彩也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深深的回憶，以及濃得化不開的愛意和遺憾。
風過竹林，寒意忽盛，月光穿過細碎的竹葉，零星照在他的身上，如霜，如雪。
悠長的風聲輕嘯，沙沙作響，可是也有傷心人在默默地傾訴與歎息？，
“劍生哥哥！”林若雨心中揪痛，大叫一聲抱住薛劍生痛哭起來。薛劍生心裏壓抑，隱隱作痛，一時間仿佛有所領悟，如癡如醉，又仿佛依舊懵懂，什麽都沒有多想。他長長一歎，反手摟住林若雨，輕輕撫著她的長發，一言不發。
夜色無聲，竹林中越發幽靜，隻有風永無止歇。薛劍生和林若雨將葉傾城放在花叢之中，如果不是他胸前那可怖的大洞，以及蹙起的眉間那淡淡的憂傷，竟如睡著了一般寧靜安詳。
許久之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漸漸清晰，薛劍生兩人轉頭望去，正是沐顏雙手扶著竹子，一步步踉蹌走來。林若雨鼻子一酸，不禁抬腳向沐顏跑去，扶住她虛弱的身體，一起向薛劍生走來。
“他，怎麽樣了？”沐顏的目光，從見到葉傾城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移開。以她的修為，自然看得出葉傾城早已停止了呼吸，但卻依然心懷僥幸地對薛劍生問道，盼望著薛劍生能夠給她一個不同的答案，盼望著葉傾城能夠突然躍起，如往常一般微笑著跑過來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一切都隻是玩笑。
可是，她盼望的終究沒有實現，薛劍生隻是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葉兄說你答應過他，隻要當初放開手，便一定會答應他一個要求。”
方才薛劍生還沒有感到怎樣，然而如今一見到沐顏，那些在心中醞釀好的語言，卻不知如何說出口了。特別是麵對著沐顏痛苦而絕望的眼神，令他感到一種無法承受的沉重。
“他，怎麽樣了？”仿佛有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沐顏隻覺得胸口好痛，痛得無法呼吸。她就像沒有聽到薛劍生的話，固執地繼續問道，緊接著，她轉身向葉傾城走去，腳步蹣跚卻堅定。
薛劍生眉頭一皺，跨前一步擋住沐顏，說道：“葉兄說，他對你最後的要求，就是要你忘了他，以後好好地活下去。”
沐顏抬頭看了薛劍生一眼，眼神相對，薛劍生也是忍不住兩眼一瞪。那雙曾經如春風般明媚，令萬物生輝，使所有人迷醉的眼睛，此刻卻是暗淡無光，仿佛一片虛無。
“你，你可千萬要想開，葉兄最後隻有這麽一個願望，一個要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否則你如何對得起葉兄的犧牲。”薛劍生結結巴巴地說道，麵對著沐顏的目光，他隻覺得大腦一片混亂，竟然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沐顏再次低下頭，越過薛劍生的肩膀望著葉傾城，繼續步履蹣跚地向他走去。薛劍生阻攔不得，隻好隨著她一步步後退。
“還記得，我們初次相識，那時我還是一隻受傷的狐狸。你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在我身邊讀書、作畫、彈琴、吟詩，你的一切都是那樣灑脫，那樣寫意。在你的身邊，我找回了千年來早已忘卻的輕鬆快樂，每天看著你的笑容，那仿佛就是我所擁有的全部的幸福，讓我眷戀。”沐顏囈語般說道，眼中滿是回憶，嘴角掛著甜甜的笑容。
薛劍生感到渾身汗毛都快豎起來了，一陣陣無力襲來，他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強笑著說道：“沐顏，死者已矣，你一定要節哀。我知道你們夫妻間情感深厚，所以你更要尊重葉兄的遺願，千萬要好好活下去。”
沐顏對他的話不聞不顧，自顧自地說道：“轉眼間，我們已經相識一年多，你依舊以為我隻是一隻普通的小狐狸，我卻知道我已經再也不能沒有你了，那種迫切想要和你在一起的衝動，折磨得我如癡如狂。終於，有一天晚上，我不顧傷勢，強行使用消耗本源的禁術，將自己幻化成人身。雖然經此之後，我的修為根基受損，很可能以後再也回不到巔峰，再也無法突破到更高境界，我卻從來也沒有後悔過。”
沐顏的臉上騰起一層誘人的粉色，淡淡的羞澀，使她變得更加嬌媚，風華絕代，一刹那的風情，足以令天下所有的男人失魂落魄。隻是，站在她麵前的薛劍生卻心中更冷，沐顏的反應太過失常，讓他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沐顏，你醒醒，葉兄已經不在了，你卻還要繼續活下去。你們那麽相愛，難道你不打算為葉兄報仇了嗎？”薛劍生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底氣不足地說道。
沐顏的身體微微一顫，隨即微笑著繼續說道：“後來，我故意找機會和你相遇，你見到我時露出的驚豔神色，讓我感到一陣竊喜。你問我，我們是不是從前見過，否則為什麽你會有一種我們相識千年的熟悉感覺。我笑著回答，不害臊，你是不是見到每一個美女，都會有相識千年的感覺？你笑而不答。
再後來，我們成親了，和你相愛相守的日子，是我這千年來最開心的日子，也隻有這一段日子，我才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活著，並且那麽渴望能夠活著。你曾問我，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我當時回答的是，希望可以永遠年輕，不讓你對我生厭。其實，我當時是騙你的，我真正想做的是，和有情人，做快樂事，不論是劫是緣，是生是死。”
“沐顏，你……”薛劍生實在不知道還能再勸說什麽，他總算明白了葉傾城臨死時的擔憂，沐顏竟然真的對他愛得如此深沉。兩人一前一後，一進一退，麵麵相對，卻始終好像對方根本不存在，各自說著自己的話，做著自己的事，對對方不聞不問。
“沐顏姐姐！”林若雨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哭喊著抱住了沐顏的身體，不讓她再繼續向前走。
沐顏任憑林若雨抱著，眼睛溫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葉傾城的屍體，微笑道：“小雨，在你的心裏，是不是也有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人呢？”
“什麽？”林若雨一驚，抱著沐顏的雙臂不禁一鬆，沐顏則趁林若雨失神的瞬間掙脫而開，幾步來到葉傾城麵前。
“傾城。”沐顏柔聲叫道，晶瑩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臉頰，仿佛害怕吵醒他一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用力。她仔細梳理著葉傾城稍顯淩亂的頭發，真氣一震，將他臉上幹涸的血點盡數震落，恢複了葉傾城一貫的俊逸脫俗。隨後，她又一點點整理起葉傾城的衣服，仔仔細細地將每一寸褶皺撫平，將每一點汙痕除去。
她上下觀察著葉傾城，許久之後，方才驕傲而滿意地笑道：“這才是那個讓我深愛著的夫君，無論到什麽時候，你都是這麽灑脫清新，別人誰也比不上。”
“沐顏。”薛劍生再次叫道，他已經無話可說，但卻還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薛先生。”沐顏終於將目光從葉傾城身上轉向了他，但卻並沒有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笑道，“真的非常感謝你，在我們葉家麵臨如此危難的時候，你還能挺身而出，仗義相助，相信傾城心中對你也是非常感激的。不瞞你說，今天追殺我的人，正是修真界四大家族高家的嫡係，今天你出麵幫忙，一定會給你造成很大的麻煩。不僅如此，除了你見到的這個高家，還有好幾隊人也在追殺我，他們的勢力幾乎覆蓋整個修真界和魔界，是修真界和魔界最強大的霸主。至於他們為什麽會追殺我，則是因為我無意中得到了一件至寶，水玲瓏。”
“在凡人界、妖界、修真界、魔界的中央，有一塊無人可以進入的絕地，被稱作五行絕域。那裏充斥著大量最純粹的五行元力，其混亂的能量，即使當年我最巔峰的時候也不敢進入，修為稍低者輕易就會被那些能量撕碎。但是，古老相傳，五行絕域中不但有大量的天地至寶，還有一份異常強大的傳承，隻有將五行絕域中孕育的五行玲瓏心集齊，才有機會打開五行絕域，獲得其中的寶貝。如今，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便將這水玲瓏送給你吧。”
沐顏說罷張開櫻唇，一縷碧光悠然亮起，在她周圍憑空生出了許多水汽，氣溫驟降，轉眼竟有淡淡的霜華生成。隨後，一顆晶瑩剔透的碧綠圓珠緩緩從她口中飛出，天地間最為純淨的碧水元氣從中逸散飛騰，令四周的水汽如星光點點，絢麗奪目。
水玲瓏離去，沐顏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蒼白，一雙潔白纖細的手，也立即變成了毛茸茸的狐爪，臉上開始有雪白柔順的毛發長出。
看到眼前的情景，薛劍生怎麽還能不知水玲瓏對沐顏的作用，連忙道：“沐顏，你快把它拿回去，如此重寶，我絕對不能接受。”
沐顏輕輕搖頭，低頭看向葉傾城，眼神滿是如海一般的深情。她柔聲道：“這水玲瓏你就收下吧，它最多隻能讓我再維持幾個時辰的人身，過不了多久，我還是會重新恢複妖狐之身的。而且，對於我來說，真正珍貴的寶貝已經不在了，我想要的它又不能給我，我還要它幹什麽。”
幾句話的時間，沐顏身上的毛發越來越多，已經開始漸漸向狐狸轉變。她輕輕撫摸著狐爪上純白的皮毛，然後輕輕撫過葉傾城的臉頰，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俏皮地說道：“傾城，我又要變成狐狸了，你說怎麽辦啊。如果我是狐狸之身去找你，你會不會認不出我的樣子？”
她把臉緊緊靠在葉傾城的臉上，閉著眼睛溫柔地摩擦著，笑道：“逗你玩的，我一定要將我最美麗的一麵展現給你，讓你哪怕在千萬人之中，也能一眼就看到我的身影。我說過，我們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你等著我，我很快就來。”
“砰！”
一聲猶如西瓜被打爛的悶響從沐顏體內傳出，緊接著一道恐怖氣浪瘋狂擴散，刮起一陣凶猛的旋風，將竹林向四周吹彎而去。她緊緊摟著葉傾城，閉著雙眼，表情恬淡安靜，身上卻騰地燃起一團粉紅色火焰，火焰熾熱的溫度，令距離他們很遠的竹子都漸漸幹枯了下去。
“沐顏，快停下！”
“沐顏姐姐，不要啊！”
薛劍生和林若雨同時驚呼道，二人有心想要衝入火中，卻無法抵擋那熾烈的火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沐顏燃燒自己的修為和生命。
烈火之中，沐顏的狐爪與身上漸漸生出的狐毛悄然隱褪，膚色更加紅潤剔透，身材也更加妖嬈動人。她緊緊擁抱著葉傾城，深情地吻上了葉傾城的唇，臉上滿是幸福與滿足。
“傻瓜，你答應過我要活下去的，你都沒有履行承諾，我又怎麽會遵守約定？好吧，就當我任性好了，你失信一次，我也必須要失信一次，如果還有來生，我再好好聽你的話，一定不再讓你失望。”沐顏閉著眼睛笑著呢喃道，“傾城，你不要生氣好嗎？你等著我，我們馬上就又能在一起了，我們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火焰升騰，越燒越旺，漸漸地，將兩人的身影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