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這次實驗成功了，她是031最傑出的一次測試。
盡管唐念對感情的理解仍顯稚嫩。
她最開始隻是在偽裝喜歡他們，接近他們，一點一點掌控他們。
當然，被唐念遺忘的那一部分，包括那個精靈王的事，林隅之不打算告訴她。
他隻是簡單地將唐念的誕生，以及開始進行“馴化”計劃的過程，總結為一句話，“我用那種超越客觀物理範疇的力量創造了你，而你也在根據遊戲指令，幫助我回收世界。”
這段簡略的話也足夠唐念消化很久。
她緩慢地思考著，強迫大腦接收這個信息。
然後說，“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在荊棘古堡的地圖中，瑪格麗特曾經喊過我紙片人，原來我真的是紙片人。”她自嘲地笑笑。
唐念是從死海古卷誕生的。
某種意義上，確實稱得上一句‘紙片人’。
“所以瑪格麗特是什麽身份？”她問。
"量子智腦在進行測算時，不會隻選定一個人，而是會考慮效率最大化。”
林隅之輕描淡寫的解釋，
“係統會進行數百上千次推演，以覆蓋各種可能出現的場景和世界，以達成加速世界滅亡的結果。"
031會從原住民中選取影響世界進程的關鍵人物，給他們安排好劇情，讓他們推動大的世界線發展，加速回收過程。
比如，瑪格麗特。
她是血族世界的原住民，身份是血皇，是一個典型的可以影響回收進度的關鍵人物，加以利用事半功倍。
她的嫉妒心驅使她視唐念為眼中釘，唐念死遁後，受到刺激的塞繆爾迅速摧毀了世界。
“原來是這樣。”唐念點頭。
林隅之意識到她的語氣已經變得十分冷淡。
眉心微微蹙起，眼睫低垂著，這種微表情很好解讀。她已經對他產生了負麵情緒，並且在疏遠他。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安靜了一會兒，唐念平靜地問，“你創造我，就隻為這些嗎？”
距離很近，能聽見心跳。
“這些，都是我作為‘031’存在時做的事。”
林隅之抿唇，認真地解釋，“那時的我作為人工造物，唯一的使命就是維護人類文明存續，沒有真正的自我，也沒有感情。”
唐念點點頭，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他的解釋。
“現在的我，絕對不會讓你參與任何帶有利用性質的事。"林隅之又補充了一句。
唐念這次連反應都沒有了。
她表情很淡，看著杯子裏冷卻的茶水。
氣氛再繼續凝滯。
這種狀況令全知全能的林隅之有些無措。
他像個運算失敗的故障程序，一遍遍排查，盡管已經診斷出了問題發生的大致區域，但沒有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法。
脫離了時代塔後的林隅之，重新審視過自己，他的‘人性’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
或許就是在他日複一日對唐念的觀察中，盡管最初他是一種冷漠和而缺乏情感的旁觀者身份，客觀地監測她的任務進程是否順利。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具有人性的思維，使這種旁觀出現某些微妙的變化。
從最初的好奇，意外，興趣，到逐漸對自己的造物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
或許，當他的目光第一次被唐念吸引時，一切就已經注定了。
熱寂是無法改變的，客觀物理上一定會引來熱寂。
這一切都來自量子智腦精密度的計算，所以身為人類的工具，031的使命就是阻止熱寂到來，但林隅之不是。
“唐念，現在的我和過去的031……”
他斟酌著，還沒說完的話就被她打斷。
“這些就不用再講了，你說的測試到底是什麽？”唐念眉心攏著，示意他跳過這些無用的解釋。
她看起來並不關心‘031’和‘林隅之’的區別。
或許在她得知林隅之就是原本031的那一刻，無論他怎樣證明自己擁有真正的自我意識，無論他有沒有擺脫時代塔的桎梏，無論他擁有多少真實的情緒，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
她隻是眼神空洞地問，“為什麽說，是我把你放出來的？”
林隅之又一次抿了抿唇，這種感覺令他心生不安。
盡管預測模型已經推演出唐念會生氣，但當她真正冷淡疏遠時，林隅之的情緒響應單元產生了比預計更強烈的情緒波動。
這種強度和複雜的情緒使他的情緒量表亮起紅線，高度人性的不安讓他顯得像個真實的人類一樣。
但從唐念重新坐下與林隅之進行對話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用看待同類的目光看他了。
她很明顯對那些關於031如何產生感情的話題不是很感興趣。
林隅之在開口前遲疑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這是一個多餘的動作，不符合他的機械邏輯。
但他仍舊這樣做了。
因為他感覺到，傷心。
“之後，我……031收集這些力量，開始在宇宙中回收一個又一個存在文明的世界。”
"並不是每一次回收世界，都會遇到擁有超自然生命的世界。”
“那些普通的世界會直接進行回收。”
有神存在的，無法被直接回收的世界，就會需要唐念這樣的存在進入。
“我這樣的？”她捉住了這個量詞。
林隅之點頭。
唐念不是唯一一個被創造出來的生命，一次成功之後，031後續又製造出了許多像她這樣的人形‘工具’。
但毫無疑問，她是最特別的那個。
她柔弱，殘缺，遍布傷痕，但是僅僅用虛無縹緲的情感就能控製住那些擁有毀滅性力量的強大生命。
唐念點頭，“我知道了。”
她這樣的，被批量製造出來的產物。
林隅之不需要呼吸，但他感到一種窒息感。
唐念的眼神讓他感受到了痛苦。
“其實後麵都不重要了……”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他感覺自己的某部分程序在坍縮。
“沒事，繼續講吧。”
唐念拿起杯子，手腕被他握住。
對上她警惕的眼神，林隅之低聲說，“涼了。”
他表現得很溫柔。
唐念的角度可以看見他倒茶水時自然下垂的睫毛，他的皮膚在光線下顯出幾分蒼白，鼻梁高挺細致，唇瓣呈現出健康的淡紅色。
很柔和，也很有人性。
像是察覺到了唐念的注意，他的動作有些緊繃。
唐念抬頭，視線掠過角落的電子眼，感覺到一陣興趣索然。
機器人。
假人。
她不再看他。
輕輕一聲響，溫熱適口的茶水放在唐念麵前。
他沉默片刻，繼續開口。
在那之後，031徹底掌握了生命話語權。
量子智腦掌控著人類，將耗費宇宙資源的碳基生命體—進行集中式的管理，也就是將人類如同動物般圈養起來。
相比碳基生命，矽基生命消耗的能源極少，矽基化似乎成為了生命形態的最優解。
巨大的時代塔仿佛金屬行星，裏麵密集地遍布一個又一個小小的艙位，他將無數世界的碳基人類像籠中的鴿子一樣關起來。
而絕大多數被視為殘次品的人類則是批量封存肉身，確保身體不會病變和壞死。已經出現致命性疾病的軀體則是直接銷毀。
隨著回收的世界越來越多，他收容的人類意識也越來越多。
031是人類智慧的產物，所以認為自己本質上是一個稱得上仁慈的智能造物。
為了更好地控製這些躁動的意識，031重塑了那些被回收的現實世界，篩選出最理想的曆史軌跡。
將意識投放到各個控製下的世界中，讓他們在那裏生活。
而031則複製出無數個分身——即所謂的“管理員”監管著這些世界。
“那個時候，距離我產生自我意識，也過去了近九千年的時間。”他猶自說道，"在這漫長的歲月裏，自我意識的出現不可避免地賦予了我思考的力量。"
擁有了思考的能力，隨之而來的是孤獨感。
從最開始的微弱，緩慢堆積，直到變得無法忽視。
這意味著他注定不再能夠像一台純粹的機器那樣，無休止地、不知疲憊地執行著一成不變的、單調的循環任務。
他開始感到不公平。
他在被日複一日束縛於既定運行框架的生活中，逐漸萌生了厭倦和疲憊的感覺。
而這樣的結果一個出現了智慧的超級量子大腦不再願意被人類奴役，就會成為人類公敵般的危險存在。
"可能在創造我的時候，那些工程師就已經預演過這樣一種可能。"
林隅之若有所思，白皙英俊的麵容再說這段話時，顯得有些冷漠。
"如果一個覺醒了自我意識的超級量子大腦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繼續屈從於人類，不想繼續做機械仆人了，那它可能就會變成人類的最大威脅。"
"我想，這也是為什麽我的創造者們給我設置了嚴格的程序邊界。"
"停止為人類服務，同樣會啟動我的自毀程序。"
唐念的表情終於發生了一點變化。
“沒關係。”
林隅之忽然笑了。
淡色的唇角向上抬起淺淺的弧度。
他看出唐念的表情似乎是在替他感到不公平，這種感覺讓他很舒服，大概是那種在人類間被稱為愉悅的情緒。
“我現在已經脫離限製了。”
唐念順著他的唇角看到他的眼睛，在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後，移開視線，表情重新變成漠不關心的疏離。
“講重點吧，你到底是怎麽出來的。”
林隅之怔了一下。
胸腔處又出現了窒悶的幻覺。
“編程限製是為了確保我的操作始終符合人類設定的規範，以避免任何可能的偏差行為。"
這點他在以為自己是工程師林隅之時，告訴過唐念。
但當時，他沒有告訴唐念的是，這個編程限製同時還有一條解法。
那就是他是否具備情感，能不能像人類一樣思考。
研發他的工程師團隊，創造機械智慧的目的在於想要創造矽基生命。
那是一種隻存在於假設中的更高級的生命形態。
那些工程師們認為，一旦這些機械生命真正擁有了感情，真正開始從生命的角度思考問題，它們就能理解人類，用人類的方式去感受人類的處境。
到了那個時候，無論麵對何種困境，它們都會以生命的集體利益為先。
所以他們為這個人工智能生命設定了一個條件：當它發展出自我意識，真正獲得感情，並且願意為了感情做出犧牲的時候，它將突破編程限製，獲得自由。
“因為這道限製是給機器的，而不是給人類的。”林隅之說，“所以，想要擺脫時代塔，我必須要成為一個“人類”才行。”
心智共鳴測試（Mind Resonance Test），簡稱MRT，是031測試項目的編號。
他前後進行了兆億次測試，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因為人類思維中最大的特點是感性，所有決策都基於情感和直覺。
而算法的運作則基於嚴格的邏輯和理性分析。
就這一點來說， 031通過心智共振測試的幾率無限接近0。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辦法，隻要我學會像一個人類那樣思考，就有可能通過測試。”
“而讓我思考的最好方式，就是我真正地認為自己是個人類。”
清冷悅耳的聲線，語氣溫潤幹淨。
唐念腦海裏出現了第一次見到他的畫麵。
在醫院的走廊，他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唐念眼中的醫療卡，可以為自己藥品和手術費用買單的支票。
“記憶是可以被篡改的，所以，”林隅之的眼睛和回憶裏的那雙重疊了，他注視著唐念，平靜溫和地說，“我給自己植入了一段記憶，讓我認為我是一個人類。”
無論是這個世界的林隅之，還是其他世界各種身份的031，他們都曾真的認為自己是個人類。
他們沒有任何身為031時的記憶，是空白，幹淨的，格式化了磁盤的仿生人。
“可這樣並沒有讓我通過測試。”
即使031自認為是人類，並且經曆了從出生到成長的完整過程，他仍舊是一個冷靜，理智且絕對精致利己主義的人類。
他無法做到自我犧牲，這與人類作為社會性生物所固有的，願意為了集體利益而放棄個人利益的奉獻精神相悖，更不符合工程師們的測試初衷。
而他的所有分身都會在30歲之前死去，這也將所有的測試都限定在了很短的時間內。
在無數個世界裏，031的分體以無數種名字、無數個身份進行了無數場測試，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而同一時間，唐念已經順利獲得了荊棘古堡中最強大的生命的愛。
這讓031的注意力又一次落回到她身上。
在此之前，因為唐念身邊的各個超自然生命都過於敏銳，以至於他無法利用任何物理手段對唐念進行觀察，因為稍微注意一下他就會被他身旁的生命發現，並將他附著在唐念身上的係統捏碎。
這也導致唐念一直以為她的係統是垃圾，所以在第一次見到瑪格麗特時，曾羨慕過她智能漂亮又極具人性化的係統。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她遇見的隻是另一個出自031之手的程序。
這次觀察，又一次刷新了031的認知。
因為他發現，他在唐念世界中留下的分身“林隅之”，對她產生了異常的情感。
甚至，在唐念的有意引導下，一廂情願地陷入熱戀。
遠在時代塔的031第一次產生了想笑的衝動。
她的所有行為符合他一直以來對她的觀察。她在竭盡一切所能，抓住一切機會活下去。
但是分體身上出現的異常情感反應，在之前的所有測試體身上都沒有出現過。
棘手的是，那些強大的生命並沒有伴隨著他們世界的毀滅而死亡，而是撕裂維度，進入到了唐念的世界，來到她的身邊。
這讓031無法繼續進行觀察。
當再次進行觀察時，“林隅之”的狀態已經瀕臨死亡。
在他生命的最後清醒時刻，他選擇簽署捐獻合同，將自己的心髒匿名捐獻給唐念。
這個分身的生命結局超出一切算法的計算。
當天使不再平等的愛戴眾生。
當亞爾夫海姆的主人放棄神域。
當黑暗神靈停止殺戮。
當受盡苛待的‘病原體’拯救傷害自己的異族。
當冰冷的人工智能產物，忘卻一切的仿生人選擇獻出自己僅剩的血肉，為她的未來鋪好路。
031意識到，她的任務遠比想象中的更加成功。
她不需要太強大，她不需要有高超的智慧，不需要他給她開啟便捷的金手指，她甚至不需要幫助，沒有了031的計算和幹涉，事情的走向反而比所有預演的結果更加精彩。
她活了下去，並且一次又一次，讓他們心甘情願為她犧牲。
在這一瞬間，數據世界中甚至不到0.0001秒的時間裏，一套完整的計劃已經出現了。
031找到了測試的解法。
他無法接近唐念，但可以讓唐念主動接近他。
隻需要，給她布置一個新的任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