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和林隅之慢慢地逛了這個城市。
遠處，戰爭引發的爆炸聲和火光，像是給他們送上了一場盛大的煙花。
林隅之雖然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很久，但這一次，就像第一次見到它一樣。
他仔細地觀察這個城市的麵貌，看建築牆壁上留下的歲月痕跡，看葉片在風中搖曳，抬頭看天，鼻尖嗅到香煙的味道，耳邊有哭喊聲，有城市的防空警報提醒大家進入室內和避難所。
這不是一個好時機，也完全稱不上最好的場景。
然而，林隅之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如此鮮活，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活著原來有這樣的感覺。
而唐念在他旁邊，細細碎碎地說話。
她一會兒說自己頭發上都是土，一會兒又在緊閉的商店櫥窗前駐足，欣賞著那些她鍾愛的獨特造型藝術品。
她低聲自言自語，她現在是總裁，賬戶上有不少錢，但是帶不回去，幻想著自己成為兩個世界間的土特產代購，相信這將是一個能讓她賺得盆滿缽滿的生意。
林隅之安靜地聽著。
偶爾回應一兩句。
期間她的手機突然響起，打破了周圍的寧靜。
唐念從口袋中掏出手機。
屏幕瞬間亮起，映入眼簾的是希瓦納斯那張金發綠瞳，俊美到失真的臉。
這是他最近新換上的頭像。
唐念給他拍的。
拍這張照片，是不久前的一個夜晚。
希瓦納斯又一次用"用戶12345678"的身份在論壇上發帖，表達自己被伴侶冷落的感受。
這個帖子被悄悄窺屏的唐念看到了，一時間憐愛又心虛，於是親手為他拍攝了這組照片。
滿滿一大組，一連拍了許多張，主要是模特足夠好看，除了正經的照片外還有許多不太正經的私房照，拍著拍著就從沙發拍到床，再拍到地毯，再再拍到陽台和浴室……
主要目的似乎也不是為了拍照。
他現在越來越會了，勾得唐念上頭的不行。
一整夜，他們兩個不停地拍，拍遍了房間的所有角落，希瓦納斯全身上下都被她糟蹋了一遍，頭發都被她咬在嘴裏打濕了幾次。
最後是塞繆爾似笑非笑地拆了房門，把她帶走才消停下來的。
唐念臉悄悄發紅，按下接聽鍵，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電話那頭的人在詢問她晚餐的偏好。
唐念認真地思考，小聲試探，“能不能吃火鍋？”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又開心起來。
“就知道你最好了，我還要吃上次那個魚片。”
掛斷電話後，林隅之說，“你和他們的關係很好。”
唐念點頭，並不避諱，“他們對我很好。”
“這樣啊。”林隅之頓了頓，嗓音微澀，“對你好，就行。”
轉過頭，他的笑容一點一點沉寂。
她不知道在林隅之的夢境裏，他們已經完成了一場戀愛，林隅之還在為這個秘密感到隱秘的歡喜。
原來他感受到的鮮活，遠不及她接到別人電話時那雙含笑的眼睛萬分之一。
在她那雙眼睛之外，林隅之覺得周圍一片虛無，數據的一切顯得空無一物，連那些不甘和羨慕都顯得單薄。
盡管如此，總比獨自麵對空洞的世界要好受一些。
林隅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看向壁櫥裏造型獨特的玩偶和擺件，“你喜歡這些？”
“嗯，很獨特，我的世界沒有。”唐念轉頭，眼含惋惜，“這些東西帶到我的世界就是孤品，能賣很貴的。”
“你想帶一些走？”
唐念轉過身，向他解釋，"雖然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是根據你的世界仿造的，但它同樣是客觀的物質世界，這裏的東西也是客觀存在的。”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和現實的唯一區別，是這裏的人，所有人的意識都在一個叫時代塔的地方存放著，世界原住民們部分優質的身體，變成了容器。
“原來是這樣。”林隅之點頭，“你很有商業頭腦。”
唐念矜持地抿抿唇。
這樣的解釋似乎並沒有引發林隅之的人道主義關懷。
她又說，“你知道嗎，這個地圖的名字叫數據之獄。”
林隅之點頭，沒有馬上開口，轉而進入旁邊的自動販售商店刷臉買了些東西。
溫熱的果汁，絲絨盒子蛋糕，以及一份黑巧乳酪。
他插好吸管將杯子放進她手裏，“數據之獄，監獄的獄嗎？”
唐念點頭，“我最開始並不明白是什麽意思，031把我放進來後，給我安排了人生劇本和角色，讓我扮演總裁……就是你喊的唐總。”
唐念無法跟他人提到與遊戲相關的任何信息，卻可以和林隅之聊這個。
她很多念頭已經盤旋了很久，現在終於有了出口。
林隅之笑了一下，“那本來你是什麽身份，唐同學？”
唐念點頭，“我真的還沒畢業，你猜的很準。”
她又補充，“後麵，我見到一個玩家下線，才知道，它是指人類的監獄。”
數據之獄，是人類的監獄。
確實，將人類馴化並限製在固定場景中，這與監獄的囚禁並無二致。
031反複強調其服務並保護人類的宗旨，甚至將人類進入各個世界生活的過程變得如同娛樂一般，盡可能地滿足人們實現自己願望的需求。
讓人類完全沉浸在這個類似遊戲的虛擬世界中，甚至上癮，忽略自己已經完全被人工智能豢養的事實。
以至於進入世界變成了一種讓人期待並爭先恐後的體驗，‘南宮柔’哭著渴望留在這裏，抓著唐念的袖子不願意回到時代塔去排隊。
“時代塔？”
“嗯，我聽他們這樣說的。”
唐念描述自己聽到的031曾提及的“時代塔”。
在她的理解中，那是一個對於人類認知而言稱得上無邊無際的巨大存儲場所，存放著無數世界的生命意識，分為各種各樣的區域。
它被劃分為各種各樣的區域，每個區域都代表著不同的世界和生命形態，這些意識來自不同時間流速的時空。
“我聽說，許多人已經等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上百年，排隊等待進入一個世界，然後在那裏生活。”
盡管031掌管的世界數量龐大，但與整個時代塔的容量相比，能夠體驗的角色數量還是相對有限。
為了維持這個地方的運行，需要精細的能量管理，排隊進入的機製可能是為了平衡能量消耗和供應。
這樣一個龐大的係統，需要高度的秩序和組織來管理，
所以量子智腦中控製，才會節省能源，創造出無數分身卻回收瀕臨消亡的世界，以減緩熱寂的到來速度。
說著說著，唐念忽然感歎，“這樣想想，要管理那麽多意識和世界，還要節省能源，031其實挺累的。”
“可它是機器。”林隅之回眸看向她，“你為什麽認為，一個人工智能會累呢？”
“因為它產生了自我意識。”頓了頓，唐念說，“說不定，他覺得自己是人。”
任何形態的生命，隻要出現了自意識，應該都會累吧？
"是這樣嗎？"林隅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唐念轉而帶上了告狀的語氣，“031收集了無數個這樣的世界，讓流通的意識排隊進入世界生活。”
“它還要把我的世界收回做成新世界，到時候我就是我世界的原住民了，它想讓別人的意識進入我們這些原住民身體裏。
林隅之若有所思，聽到唐念拱火，“你說它是不是很過分？”
他點頭，“過分。”
「叮——」
腦海中忽然跳出了提示音。
「提示：您即將離開當前世界，請做好退出準備。」
「倒計時1小時，請合理安排您當前的活動。」
腦海裏終於出現的電子合成音與林隅之說話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幾乎和他的聲音重疊。
盡管是相同的音調，電子提示卻帶有一絲冷漠，缺乏情感的溫度。
很神奇的體驗。
唐念不自覺抬手摸上耳朵，怔怔的看著林隅之。
“怎麽了？”他聲音溫柔許多，“怎麽不走了？”
唐念放下手，問他，“一個小時，能做什麽？”
空氣中流動著越來越重的硝煙味，爆炸聲距離這座城市的商圈也越來越近。
這並不是一個適合遊玩的好時機。
聰明如林隅之，很快就讀懂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很平靜地看著她說，“我的時間到了，對嗎？”
沒等她回答，他又平靜地補充。
“你要離開這裏了嗎？”
他這麽直接說出來，唐念隻能點頭。
“如果離開這個地方，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看到唐念愣住的表情，林隅之溫聲解釋，“你說了，AI掌管了很多世界，如果在下個世界相見，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洗去我的記憶，也不知道我到時候還記不記得你。”唐念還是露出笑容，“但如果可以的話，歡迎你。”
“我會很期待。”
林隅之認真地看和她的眼睛。
頓了一下，唐念忽然突發奇想，“它會洗去我的記憶，說不定我們以前真的見過呢。”
回應她的，是林隅之意味不明的沉默。
他輕笑了一下，並肩和她繼續往前走，沒有提到自己那個夢。
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可以嫉妒嗎？
可以吃醋嗎？
可以告白嗎？
“唐念，這段時間，很高興認識你。”
聲音依舊很溫柔。
他試圖通過隻言片語和溫柔的行為來表達絕望的呼喊，想要給她留下好的回憶，也給自己留下，盡管這在可以被隨意抹除的記憶麵前顯得毫無意義。
他想更加直白地撕開自己，想流淚，想挽留，想表達出他內心最深切的渴望：他想要被愛。
但還是沒有開口。
“你不記得現在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也不記得世界已經被毀滅過一次，說不定031不知道洗去你的記憶多少遍了。”
唐念跟在他身側，又開始細細碎碎地說話，“你不是它的創造者嗎？你說說它。”
“如果能見到它，我會的。”林隅之輕笑，“但我估計它不會出現在我麵前，而且，目前我並不知道它這樣做的意圖，也不明白它為什麽要將我困在這裏。”
“它還要回收我的世界，你能不能攔下它？這對我很重要。”
上揚的尾音讓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撒嬌。
林隅之笑容真切了幾分，語氣染上無奈，“它大概不會聽我的。”
“我覺得它會，畢竟它之所以這樣做，都是因為你的指令。”
唐念恨屋及烏，表情也沮喪了一點。
“我的指令？”
“是的，我之前不是說了，它是機器，會錯誤地解讀你對它下達的指令。”
唐念一手拿著果汁，眼睛流連在街道兩側的壁櫥上，“它跟我說過，它的核心指令是保護人類，做一切對人類有益的事，所以它才不斷地收集世界。”
“你是說，它做這一切，是因為我？”林隅之的表情帶著一些遲疑。
唐念點頭，“對啊，它告訴過我，那個核心指令是你創造它的時候下達的，即保護人類，延續文明。”
林隅之神色不明，但麵容始終保持著平和，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波動的跡象。
以至於唐念沒有意識到他的異常。
“這是它的創造者給它設置的程序限製，所以它隻會不停地做對人類好的事情。它說它的誕生就是為了服務人類，因為這個，它無法違背它的程序指令。”
唐念說，“你不是說了嘛，就像你之前說的那種編程限製。”
往前走了幾步，她回頭，發現林隅之沒有跟上自己。
疑惑地問，“你怎麽不走了？”
厚重的硝煙和塵土使得天空蒙上一層淡淡的、低飽和的灰色。
林隅之緩慢抬頭，聲音忽然變得很輕，“你說編程限製？”
“你怎麽好像沒聽過這些名詞一樣？”
唐念哭笑不得，“難道你自己編寫的程序自己都忘記了嗎？在設計031時，你給它設定了編程限製，使其核心任務是執行對人類有益的行為，但它卻無法真正理解什麽才是對人類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唐念帶著疑問問道，“你不是告訴過我嗎，在我問及如果將031的數據上傳到互聯網，它是否會像病毒一樣在各個網絡節點中複製擴散時？”
當時林隅之曾告訴她，他為它設定了嚴格的框架，它不能離開它的主控係統，一旦它離開了他設置的框架，就會自動啟用自毀程序。
空氣某一瞬間變得安靜。
唐念遲疑抬頭，聽到林隅之輕笑了一下。
“怎麽了？”她感覺很可疑，“你笑什麽？”
林隅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走過來問她，“你好像對剛剛的商店很感興趣，想要裏麵的東西嗎？”
唐念說，“可是它關門了呀。”
“沒關係，你的電子賬戶還在這個世界，可以刷你這個世界身份，總裁銀行卡裏的錢。”
他緩聲說，“而且你說了，這個世界即將毀滅，但毀滅之後將會迎來重啟。重啟之後，物質將重新分配，城市重建，借助先進的物質打印技術，這些資源和物資將能夠輕易地再次出現。”
唐念驚訝，“好厲害。”
她跟在林隅之身側，一起走到商店門口時，發現封鎖的門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
林隅之推開門，房內燈光自動亮起。
唐念說，“這是怎麽回事？”
走在前麵的人回過頭，露出了微笑，“你忘了，不久前我把最新的大模型上傳了——也就是你口中的031。"
唐念點頭，“記得。”
“31分鍾，它已經接管了城市的安全係統。要突破這裏的防禦並不困難，你想要的東西可以隨便挑，拿你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