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隅之又做夢了。
他閉著眼，睡得昏沉。
全然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他夢見自己的死亡，夢見他死後，他留下的一切仍然沒有讓她快樂。
他在死前，做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事情，他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最後的時間，安排人向她的學校捐贈了一座新的音樂樓，以及一百架世界上最好的鋼琴。
他為她的未來鋪平了道路，以確保在他無法參與的未來，她能衣食無憂，疲倦時有選擇自己生活的底氣。
他贈予了她一幢樓，並將名下的大筆財產留給了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夠無憂無慮。
他給她聯絡了最好的醫療團隊，簽了捐贈協議。
他死後，要將自己的心髒留給她，那是自己為數不多沒有衰竭的器官。
他已經做了所有她能想到的事情，心跳停止之前，仍舊不放心。
如果他死後，他的女孩會哭……她也可能不會哭，她一向沒心沒肺，以前林隅之為此煩惱，死前的林隅之為此慶幸。
或許她會很快忘記他，交一個新的，健康的男朋友。
她會擁有美好的人生。
可在他死去的那個夜晚。
她跑過漫長的山道，跑過淋漓的雨幕，跑過碎石和崩裂的山川，她在黑夜中跑向一個明知會有危險的，能夠救他的可能。
他在手術室裏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她在懸崖邊被怪物逼入絕路。
林隅之活著的時候從不舍得她受一點傷，從不忍心讓她等待，所以每一場約會都提前到，他從不讓她跑，不讓她出汗，因為知道她的心髒有疾病。
可他死的那夜，他死亡之後，她跑過許多地方，流了許多眼淚。
睜開眼，夢中的人在眼前。
房間內的光線微弱，桌上和牆角線開了環境燈，智控係統自動調節的睡眠暖光在兩人身上投下一層靜謐柔和的暖融色。
唐念揮了揮手，“你睡著了？”
林隅之看著她的臉，無法回神。
她的表情有些尷尬，“做噩夢了？”
“什麽？”
“你的眼睛。”她抽了一張紙，遞給他。
林隅之後知後覺，眼睫上蒙了一層透明的霧，切割著光影，將屏幕斜照射的熒光錯落成斑駁陸離的碎裂狀。
他摸了下眼睛。
“做噩夢了？”唐念的聲音有些揶揄，“你這麽大了做夢還會哭？”
“我哭了嗎？”林隅之緩慢坐直身體，“確實是個不好的夢。”
他似乎不想多講夢裏的東西，唐念也沒興趣聽，她拉好椅子，靠在沙發旁認真觀察了他一會兒，很突兀地說，“你一定不是假的。”
“什麽？”林隅之沒聽懂她的意思。
唐念笑吟吟地說，“我生活的地方，有本書叫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整理了散亂的衣衫，林隅之勉強平靜下心神，“我沒聽過這本書，講的是什麽？”
“你先說，機器人有可能會夢見電子人嗎？”
“機器人的行為完全基於預設的程序和算法，它們不具備人類的情感，意識和主觀體驗。人類的夢境與大腦的情感、記憶和想象緊密相關，這是機器人所不具備的。”
林隅之不假思索，“所以，機器人不具備做夢的能力。”
唐念點點頭，“我也覺得不會。”
人工智能的行為完全基於預設的程序和算法，並不具備人類做夢所必需的情感條件。
盡管可以通過編程設計出模擬類似於“做夢”的行為，但這隻是基於程序指令的模擬，不是真正的做夢。
林隅之很享受與唐念單獨相處的時間，她偶爾會有奇怪的想法，絮絮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他會在這種聲音中平靜下來。
所以會希望，時間慢點流逝。
“所以你那本書呢，最後怎麽說的，書裏的仿生人，做夢了嗎？”
“做了。”
唐念點頭，腳尖踩著地板，輕輕推了一下，旋轉座椅帶著她緩慢地轉了一個圈。
黑色的發絲隨著動作很短暫地揚起又落下，林隅之的視線留在上麵，無法移開。
“書的最後，仿生人夢見了電子羊。”
智控自動循環換氣，微風吹來，拂過皮膚，將失神回憶起夢境的林隅之喚回。
他順著她的話問，“為什麽呢？”
“因為他出現了意識。”唐念話音輕快，“他有了思考、睡覺和做夢的能力，他產生了類似人類的情感，擁有了‘自我’。”
“自我……”林隅之無意識重複。
仿生人，擁有了‘自我’。
他輕笑，“這是個很好的構想。”
時間過得很快。
比想象中的還要快。
唐念直起身，問他，“你說你的新進度，是什麽？”
他們這段時間親近了很多。
得益於項目的正式上線，更新版本一經麵世就迅速融入了人們的生活，商業進展很快，也很順利。
他們的項目以一個前所未有的熱度被各大企業投資，接著是官方部門，曾經質疑過他們的人，現在紛紛想進入這裏分一杯羹。
與此同時，許許多多人開始失業。
引發了一係列抵抗浪潮。
人工智能的核心是算法，所以，人工智能沒有感情，因此不會有貪婪或憎恨，不會因為被粗暴無禮的對待就生氣。
它們的核心程序是服務於人類，它們致力於執行所有它們認為對人類有益的行動。
它們可以通過算法計算出所有人的需求，會比人類更懂人類。
“外麵的溫度是多少？”、“如果我出去三個小時需要穿什麽樣的衣服？”、“我今天要喝多少水才是最健康的？”
它們會精準地根據天氣計算出人一天的需求，離人們最近的最符合他們口味的餐廳。人們心情不好時，它可以告訴人們怎麽樣快速提升內啡肽的分泌，比如推薦去附近的火鍋店享受一頓辣牛肉，或者去聽一場音樂會。
甚至會在人的經濟範圍內推薦出更好的、更適合的產品。
一切都基於算法，而算法比人類更加貼心。
於是開始有無數人跟自己的伴侶爭吵，覺得人類伴侶不夠懂自己，生活起居上充滿缺點，他們不夠貼心，不夠溫柔，跟他們溝通起來費勁。
這個時候，陪伴型人工智能機器人應運而生。
這是林隅之半個月前基於大模型推出的全新產品，技術團隊用了最先進的仿生科技，模擬出了極為逼真的人類的身體，精細到皮下的仿真血管。
甚至貼心地讓購買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定製出仿生人心儀的外型。
它們可以是人類，也可以是動物，可以是植物的膜，可以是植物，也可以是擺件。
它們可以是一隻毛茸茸的小狗，可以是一隻雪白的貓咪，當然，也可以是人類的模樣。
它們可以是男人，可以是女人，可以是孩子，可以是母親或者父親的形象，可以是離世爺爺奶奶的模樣，它們可以抱著購買者溫柔地安撫，讓他們心情低落時躲在它的懷抱中，也可以定製性格，成為各式各樣符合購買者心意的戀人。
它們是任何人類想要的樣子，為人類做任何法律和道德範圍內的事，而它們最令人安心的一點是，它們永遠不會做出讓人類感到生氣或不悅的行為。
它全心全意‘愛’你，永遠無條件陪伴你。
永不背叛的愛人，永不衰亡的家人，沒有人能抵擋住這份**。
因此，越來越多嘴硬的人開始投入人工智能的懷抱。
仿生人從推出到上市用了極短的時間，一經上架便被人搶購一空，唐念的公司股價持續飄高，林隅之也成為了各大科技公司爭相想要斥巨資挖來的炙手可熱的科技新星。
一切都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發展。
而在這種情況下，抗議的聲音也愈演愈烈。
唐念偶爾會讓李秘書開車帶她出去。
走在路上，她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著街道上漸漸地多出了許多機械的身影。
她見證著這個世界的科技革命，以商人的角度看到材料學跟著陷入新一輪的狂潮。接著是醫療，也開始投入人工智能研發，他的項目滲透入了越來越多的行業。
唐念冷靜地看待著這一切，因為她現在的所有反應都是沒有用的。
眼前的所有事情都是已經發生過的，她隻是旁觀曆史長河中已經定格的一幕幕。
從時間軸的未來看過去，看著技術一次又一次突破，看著人們從興奮到開始恐慌，看著越來越多的人失業，又有越來越多的人在仿生伴侶的聲音中入眠。
唐念有時接到推銷電話，分不清那甜美的聲音究竟是真實的人類還是AI生成的。
人類會不耐煩會生氣，而人工智能總是無條件地、溫柔地、極其有耐心地包容人類的一切疑問。
剩下來的事情越來越不可控製。
許多人上街遊行抗議，說人工智能毀掉了他們的世界。
他們開始恐慌，覺得世界正在變得越來越糟糕。
可他們離不開人工智能，因為他們出門前還通過人工智能查看天氣，他們需要智能手機看時間叫車定餐廳。
他們心存恐懼，卻無法擺脫對科技的依賴。如果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他們就不會認為現在的時間是兩點。導航係統給出最優路線規劃，他們就不會選擇另一條路。
他們不知不覺陷入了科技編織出的捕夢網中，卻渾然不覺，想要擺脫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電子支付。
麵對一堆堆複雜的賬單，他們的第一反應是尋求計算機和人工智能的幫助，他們已經無法獨立於集體之外。
人類是群居社會性動物。隻要他們存在於這個世界，那麽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無法擺脫頭頂遮天蔽日的巨網，他們隻能被時代的洪潮裹挾著，不停地往前走，走向一個注定無法挽回的結局。
越來越多的人失業，越來越多的人依賴人工智能。萬物互聯的時代，所有的個人信息，根據個人的喜好，被整合在一起，最終集成在巨大的物聯網上。
無數人類用自己的生活去訓練這台超級計算機，不斷地投喂它，使它越來越強大，最終它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它無所不能。
在唐念看來，這一切都匪夷所思，可是又合乎邏輯。
莫名的，她和這位林教授的關係也越來越熟悉起來。
他天天自己帶飯上下班，唐念從一開始的端著，到後麵會蹭一點，再到最後他會給她準備一份。
不知不覺，就這樣熟悉了起來。
她並不知道，這一切的開端是那晚林隅之無意間聽說唐念吃了別人做的飯後，莫名出現了奇怪的好勝心，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開始拿著飯盒上下班了。
而自備食物的效果比他預想中的還要好。
唐念即便已經吃過飯的情況下，看到他吃飯也會想來蹭兩口。
這樣的效果正是他想要的。
今天又來到他的機房，是因為她接到內線電話，聽到一貫冷靜的林教授聲音中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激動。
說他有了新的進展。
唐念此刻問的，就是這個進展。
林隅之終於從那個絕望的夢境中恢複了冷靜，嗓音溫和地說，“大模型已經進入自我迭代的階段，今天到機房後，我發現它正試圖推演未來。”
“什麽？”
“它在嚐試預見，根據已有的數據，推算未來的人類社會將呈現出什麽樣的麵貌，會發生什麽樣的大事。”
唐念沒有說話，林隅之也沒有介意。
最開始，這場推演隻是他閑時隨手輸入的一個指令。
可它以不可思議的完美程度，完成了這場推算。
林隅之的聲音帶著一絲微妙的顫意，正用一種乍一聽平靜的語調描述他的發現。
“它的數據非常完備，推算的方式也有重重依據。”
但它推演出的，並不是一個美好的未來。
“所以……”
林隅之打開一直放在深處的，漆黑的陣矩。
“Neuro-Link。”
能夠實現人類神經係統與計算機的直接連接，達成人腦與機器的無縫交互。
能讓人進入超算虛擬出的電子宇宙，改變生命的存在形式，進入一個由程序編寫而成的，完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