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部大陸的上空,爆發了為期三天的,水霧凝成的煙花。

接連不斷發射至對流層的催化劑,迅速將雲層中的水汽凝結成雨滴和冰晶,形成大規模雨水冰雹。

濕潤氣流為大陸內部也帶來豐沛的降水。

這三天,地下世界觀測到這一景象的研究員接連發出警告。

他們不明白那些大型發射器m在沒有得到指令的情況下,究竟往雲層中發射了什麽。

劇烈的爆破聲讓在前幾層工作的研究員們惶恐不安。

可二層之上的領袖們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甚至在樓下向上通報這一情況時,輕描淡寫地發布了內部通訊,表示這場人工降雨和大規模發射是正在研究的新項目,已經予以批準。

又安排了幾名研究員跟進後續發射事宜,具體的發射內容物和發射要求都在B3層卷王——基因工程主任潘煜教授的電腦裏。

他已經提前設定好了定時發射程序。

至於他為什麽不本人來操作,原因很簡單,他在三天之前忽然病倒了,被他的女朋友接回了家中。

研究員們剛從朋輩壓力中得以喘息,緊接著便有了更加驚人的發現。

地上世界那些扭曲變形的植物和動物,正以驚人的速度退化縮小。

遮天蔽日的巨型食人木退回末日前的高度,葉片上的鋸齒和觸手萎縮脫落,而地麵則是在幾場雨後重新鑽出了無害的新鮮植被。

正常到不正常。

那些吞噬了許多活人的巨大扭曲生物,一夕之間死的死,傷的傷,消亡的消亡。

霸占了世界的變異病毒,好像也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活性。

地表的檢測器反饋,空氣中那些變異動植物的孢子含量正在減少,空氣也越來越接近於人類可以正常呼吸生活的成分。

降水一個星期之後,原本擁有特殊能力的進化者和雇傭兵們,發現自己的能力在逐漸消失。

他們第一反應就是那些雨水給身體帶來了影響。

可是所有地下用水都是經過層層過濾的。

而昔日為地下世界建造大型設施,充當基建工具的健壯變異人類,也在逐漸恢複正常人類的體格,隻是被撐大的皮膚鬆垮,內髒損耗嚴重,很難達到末日前的健康狀態了。

所以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麽?

究竟是人類終於打敗了病毒,還是病毒選擇自己消失?

這場雨下了十幾天。

過分豐沛的降水量導致地麵出現了淺淺一層積水,而積水的顏色,竟然呈現出略微渾濁的淡藍色。

某一天,雨幕中出現了一道人形。

它茫然而懵懂,宛若新生,坐在廢墟之上一動不動。

略顯透明的修長身軀彎折著,呈現出蜷縮抱膝的姿勢。

它每天都坐在這裏。

在這片廢墟上徘徊著,等待著。

湖水藍色的眼睛帶著些許疑惑和茫然,望著這條已經完全被淹沒、幾乎看不出人類生存痕跡的街道,帶著某種執著,沒有離開。

晝夜節律恢複正常,白天到黑夜,再到下一個白天。

它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麽。

廢墟之上,是無數個它。

它們聚攏又消失,變成雨水,反哺大地。

直到某一天,街道上出現了另一道身影,是名年輕的人類女性。

她看起來有些狼狽,正在尋找什麽,身後跟著另一個人類,氣急敗壞地念叨著什麽。

湖水藍的眼睛亮了起來,像在平靜的水麵投下一粒石子。

它從石頭上站起來,在水窪旁掬起雨水擦了兩把臉,將臉上泥跡擦掉的同時,透明的身軀逐漸凝實。

經曆風吹雨打,它看起來有些破舊,可洗幹淨泥垢之後,露出來的肌膚又是如此白皙。

它拘謹地對著積水整理自己擬態出的發絲,靦腆的露出笑容,對著水麵反複練習。

卻發現那個女性的聲音漸行漸遠。

它終於著急起來,慌忙跑出去,遠遠看到她清瘦纖細的身影,又局促不安。

莫名湧現出一絲緊張來。

它開始退讓,可看到前麵的身影即將走進樹叢,它又傷心起來。

剛擬態好的嗓子沒有使用過,聲音脫口而出的瞬間,還有一些嘶啞和怪異的聲色。

它喊,不要走。

前麵的人真的停頓了下來。

隔著雨幕,人類發現了它。

眼中閃過許多複雜的情緒。

先是驚喜,然後是慍怒,最後變成悲傷。

眼睛通紅地向他走過來。

他又緊張起來

熟悉又溫柔的女聲傳到耳邊。

“找到你了。”

這是它醒來後第一次接觸與人類接觸。

地外生命,在漫長的旅途中,碰觸到了這個渺小的生命體。

人類身後還跟著另一個女性。

那位女性表情糾結,似乎有些害怕,不敢上前,不過也無所謂,它根本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年輕的人類在自己麵前蹲下。

臉色蒼白,麵上的神情說不清是開心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

它遲疑地感受著空洞胸腔傳來的怪異情緒,人類已經伸出手,表情焦急,聲音像是被風吹過的葉片,帶著微微的顫抖。

“L,你是瘋子嗎,誰讓你自作聰明……”

話音戛然而止,變成一聲悶哼。

它本能地在那隻手伸來時張嘴咬住。

口腔內的用於咀嚼食物的硬組織施加壓力,很快嚐到血液的味道。

它還在繼續用力。

從第一眼在廢墟上看到這個人類,它就產生了強烈的進食欲望。

它的體內空空如也,仿佛被無盡的黑暗吞噬,擬態出來的喉嚨幹澀,口腔裏卻湧出垂涎難耐的水跡,那是它極度饑餓的生理反應。

然而咬住她也起不到什麽作用。

那股渴望愈發強烈,它的手指微微顫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懷裏,像緊緊絞住獵物的無脊椎動物,將她禁錮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甚至身體都開始**。

它渴望吞沒她。

不遠處那個女人發出驚呼,恐懼地喊,“多莉!你快跑啊!他好像瘋了!”

她充耳不聞。

它貪婪地吮吸著薄薄皮肉下湧出的血跡,每一口都讓它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足和幸福。

瘦弱的人類大概很疼。

“唔”了一聲。

眼裏蒙上水氣。

殷紅的血跡打濕了她的袖口,她在它懷中抑製不住的抽氣,卻又抬手抱住它。

輕輕撫摸它的臉頰和頭發。

“沒事了,沒事了。”

嗓音格外溫柔。

“對不起,都怪我。”

人類的手腕還在流血。

懷抱瘦弱卻格外溫暖。

它慢慢停下。

緩慢檢索著自己思維,拚湊著腦海中的碎片。

一般掠食者在捕獵的時候,獵物應該會感到害怕。

它正在吃掉她,她為什麽不跑呢?

明明身體抖成這個樣子,卻依舊用力抱緊它。

人類的脖頸纖細溫熱,擁抱它時,幾乎貼在它的唇瓣上。

它隻需要張開嘴,就能輕而易舉咬斷她的喉嚨,吮吸她皮囊下甜美的血液。

可她好像不怕,聲音十足輕柔,像安撫一隻受到驚嚇的動物一樣,輕柔地說,“是生氣了嗎?想咬我嗎?”

血液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變成一種淡而腥的鐵鏽味。

“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其實你做不到也沒關係,我不回去也沒關係……我是橋梁,沒有這個世界,也會有下一個世界不是嗎?”

很快,她又歎息,聲音輕得像在撒嬌,“算了,都怪我,不解氣就再咬一口,是我做錯了。”

渴望愈演愈烈,洶湧狂熱,一發不可收拾。

可它唇瓣動了幾下,也沒有對著近在咫尺的脖頸咬下去。

潛意識裏覺得,她應該很怕痛。

孱弱的獵物,脆弱又嬌氣的低等生命。

它本能覺得人類應該很怕生命受到威脅,可她好像又不怕死了一樣,輕柔地擁抱著它,安撫著它。

這副身軀孱弱柔軟到讓它不忍心做些什麽。

人類在耳邊喃喃說,“鎮靜劑,清潔工,和手套。我還是選手套,你想選清潔工嗎?”

它聽不懂。

“L,吃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極為柔軟的觸感輕輕擦過耳畔,短暫的碰觸一下又離開。

它驀地睜大了眼。

那片皮膚好像著火了一樣,越來越燙,殷紅的顏色從被她咬了一口的耳垂逐漸蔓延到脖頸和臉頰,直至像中了某種病毒,全身上下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他不知所措地捂著耳朵,懵懂地看向她。

唐念笑了出來,“你害怕嗎?”

手腕都麻了,她甩了一下,幾滴血珠濺在身上。

另一隻手撫摸著他的後腦勺,手指緩慢沒入發絲間,“是不是還是手套好一點?”

“多莉,你……”秦嬌在不遠處看得目瞪口呆。

那個潘教授,好像不是人類吧。

剛剛看著還跟失了智一樣,這會兒已經溫順下來了,跟看大師馴狗一樣,氣氛莫名曖昧,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然我先回避一下?”

秦嬌在背後問。

唐念嗯了一聲。

手下的人形生物滿眼懵懂。

張開唇,也不知道想表達什麽,隻發出略帶沙啞的怪聲。

唐念扯下他的手,又親了親他的臉頰,他渾身僵住,眯起眼睛,沒有拒絕。

沉浸了,有點享受的樣子。

她問,“還想咬我嗎?”

眯起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盯著她的唇,像是在疑惑為什麽不親了。

眼睛下麵一圈紅痕,滿是濕潤的水色,他抿著唇側過臉,朝她靠近,將臉頰送到她嘴邊。

“很疼的。”她展示了一下她的手腕,“下次要做什麽一定要告訴我,樓上的人全都不見了,你竟然還把自己放進了發射器裏,真是瘋子。”

這下連擁抱都沒了。

他像是尋求安慰的小孩,張開雙臂,做出索要擁抱的動作。

在他期待的眼神下,唐念輕輕抱住了他。

像得到了什麽珍貴的禮物,修長的身體僵硬了幾秒,才緩慢地收攏手臂,按住唐念的肩膀,將臉頰貼在她的頸窩處。

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都怪我。”唐念溫和的嗓音在他耳旁。

暖暖的氣流吹拂在肌膚上,給那裏染上一層粉色,“我明明知道溶劑是和你的體.液融合製造的,卻沒有製止,是我太自私了。”

她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在發射結束後,她去找L,卻發現他忘記了自己是誰。

忘記了人類的語言,忘記了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忘記了一切。

甚至,忘記了唐念。

唐念看著那雙如寂靜湖麵般沒有一絲波紋的眼眸,明明可以倒映出她的麵孔,卻像囚在湖中的亡魂。

他忘記了一切,卻好像有什麽事要做。

他在焦慮。

第三場雨後,L消失了。

唐念第二次感受到了別人消失給她帶來的恐懼。

而這次更加強烈,新舊記憶交織,情感疊加在一起,竟然比林隅之消失時更要恐懼得多。

唐念要進入地表,安檢員上來想要攔住她,再三提示過,出去會很危險。

可他是因為自己才消失的。

唐念還是選擇出去。

隻有秦嬌跟在她身後,沒所謂地說,“要上去一起去咯,這段時間我過得還算滋潤,陪陪你當還債了。”

於是她們用潘煜的權限卡走了出去。

她知道他會在這裏。

落滿枯枝敗葉,已經看不出本來麵貌的棚戶區。

L忘記了一切,卻沒有忘記在這裏等她。

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

這怎麽能讓她不心軟。

會有這麽笨的貓嗎?

唐念摸著他的頭發,“我是不是養了個傻子?”

隨後垂眸,親了親他的唇角。

“快點想起我吧。我忘記你一次,你忘記我一次,扯平了。”

這一刻,地外生物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在遠離他,如同墜入了雲端,渾身的血液都被溫和的水流籠罩住,稀釋,他好像漂浮在空中,隻能聽見自己一聲強過一聲的心跳。

這個主動的親吻是來之不易的禮物。

L悄悄的,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她的頭發,好像要緊緊握住眼前這個虛幻意識的美夢。

他用他不熟悉的人類語言,緩慢地拚湊出他想表達的意思。

我不想再流浪了,你能不能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