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的手心貼在玻璃上,裏麵的小東西緩慢移動著,透明的孤獨的身軀隔著玻璃勾勒著她手指的輪廓,在冰冷的玻璃上滑動。
它沒什麽活力,比起自己口袋裏那一團L,顏色也黯淡許多。
可可憐憐的樣子。
“累不累?”她輕聲問。
小東西貼著她的掌心蜷縮著,慢慢安靜下來。
唐念的手按在玻璃上,一邊觀察著有沒有進入實驗艙的途徑,可還沒等她找到,不久前離開的研究員忽然去不去而複返,煩躁地質問,“你在做什麽!”
哢嚓一聲,唐念剛回過頭,就看到研究員已經拉動金屬操縱杆,使用機械臂將貼在玻璃壁上的淡藍色小果凍抓回去,固定回天花板。
“你不要刺激它,它不是你可以隨隨便便地擺弄的玩具!”
研究員嚴厲地說,“這些生物是導致所有人生活在地下的病原體,你知道它們有多危險嗎?”
“我什麽都沒做啊?”隻是隔著玻璃互動一下都不行嗎?
唐念剛張嘴,對方卻完全不打算聽她說什麽。
“你根本不知道你這樣做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麻煩,最討厭你這樣的關係戶,萬一它恢複活性怎麽辦?”研究員關閉機械臂,走過來死死地瞪著唐念,“它今天的反應已經很異常了,如果把它弄醒,大家可能都要跟著完蛋!”
“醒?”唐念詫異,“所以你們之前注射的所謂營養劑鎮靜劑,裏麵到底裝了什麽東西?你們的研究方法就是給它注射鎮靜**嗎?”
腦海裏閃過金雨說的話,如果人類一開始不拿這些隕石裏開采出的地外生物做實驗,不嚐試改變人類的DNA排列順序,不進行大規模的注射和活體實驗,不為所謂的進化而瘋狂……那現在的地上世界還會變成這樣嗎?
從頭到尾,被他們稱作病原體的地外生物都並沒有主動對人類做過什麽,L難道不是最無辜的嗎?
可實驗員還處於暴躁當中。
尤其是看到那塊半透明生物竟然隱約擬態出人的輪廓。
不開玩笑,他嚇壞了。
他們當然不會站在地外生命的角度說話,“你不要看它現在是安靜的,它之前可是有智慧的,能擬態出人形,你知不知道為了抓它回來死了多少厲害的雇傭兵!”
“你不要害死我們!”
他顯然對唐念不滿,或許是出於她直接被潘煜帶過來的關係戶身份,或許是因為她一來病原體就出現了變化。
總之,他表現出了十足的敵意。
手裏的通訊器響了幾聲,他看了眼,出去接電話,走之前沒忘警告她,“不要再讓我發現你做了什麽小動作!”
唐念可以理解。
一定程度上,這位研究員一語成讖。
她的任務大抵也會跟毀滅這個世界相關。
可事實上唐念已經不打算這麽做了,遊戲從來沒有告訴過唐念,她會是所謂的“橋梁”,能將這些帶進自己的世界。
交換不屬於原世界的生物,等同於物種入侵,自然界中的外來入侵物種極易對入侵地造成嚴重危害,甚至導致物種滅絕。
如果這個世界的病毒進入唐念的世界,那麽被滅絕的物種很有可能是人類。
她是想活下去,但不想這樣活下去。
剛剛那個研究員的話倒是提醒了她。遊戲讓她配合潘煜,協助基因實驗推進,而遊戲的本質目的是毀滅,所以……潘煜正在做的基因實驗,難道會毀滅這個世界?
這個推論倒是說得通,關鍵就在於,潘煜知道自己的實驗會毀滅世界嗎?他是主觀的還是無意的?
正想著,不久前的研究員忽然去而複返。
他的臉色極為難看,嘴角卻掛著勉強的滑稽的笑容。
“您原來是研究員嗎?十幾年前那個奇點計劃?”
唐念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聽到他訕笑兩聲,意味不明地說,“您看起來很年輕,又不怎麽說話的樣子,我還以為您什麽經驗都沒有……實在看不出來。”
“你想說什麽?”
他說,“潘教授剛剛說了,你以前就負責監測病原體,這種事你比較有經驗,你想做什麽都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想進去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唐念一楞。
反轉也太快了吧。
下達這個命令的人是潘煜,那看來潘煜真的很奇怪。
“這個病原體隻是八塊分體的其中之一。”研究員有些糾結,“隻要您不破壞……您應該也破壞不了……”
唐念溫聲打斷,“請問如果我想進去,該怎麽進去?”
“你想要進去?”他拔高聲音,又意識到自己剛說過可以進去這種話,嘴角的笑更加不自然,“您真的要進去也不是不可以,貨架上有防護服,您需要一些武器嗎?”
唐念搖頭,“不需要,你就告訴我從哪裏可以進去就好。”
邊說邊往身上套防護服,儼然已經確定要進去的架勢。
“後麵有加護通道,你全身消毒後就可以進去了……請等一下!我先出去,然後隨便你怎麽操作。”
研究員說完就往外走,整個實驗艙的監控是打開狀態,紅點一閃一閃。唐念抬頭看了一眼,鎮定自若地穿好防護服。
被看到倒也沒什麽,他應該對自己已經起了疑心,畢竟早上已經喊了雇傭兵去搜家。
唐念也不認為自己的表現與這具身體過去兩年的表現一樣。
潘煜想試探她很正常。
無所謂,沒影響。
通道鐵門上的權限鎖已經打開了,想必實時監控這裏的人在她準備進去的第一時間,開啟了門鎖。
唐念穿梭過三層帶有橡膠密封的金屬門通道,終於走進了空曠的實驗艙裏。
偌大的房間構造簡單,天花板上,一節機械臂將淡藍色的幼小生命固定在空中。
唐念本以為那團小東西注射過鎮靜劑已經睡著了,可抬起頭,卻發現那個安安靜靜的嬌小輪廓正睜著透明的眼睛。
它沒有凝出切實的模樣,隻是外在輪廓擬態成模糊的人形,手腳細小,全部呈現出褪色一般的微微藍。
防護服下,貼著身體的上衣口袋裏,裝著真正的病原體L。
唐念在麵罩下問,“它認識我嗎?”
耳邊爬過一絲涼意,輕柔的嗓音貼著她說,“可能認識。”
那隻是一團被拋棄的東西,沒有什麽理智,卻依舊能憑借模糊的,殘存的感覺,本能般喜歡她。
唐念又問,“它會傷害我嗎?”
L說,“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唐念伸出手,固定著柔軟生命的機械臂頓時失去了作用,那些褪色的藍色物質猶如**一般順著冰冷的金屬滑落,來到唐念的掌心,最終安靜地縮成一團。
唐念捧住它,輕輕地揉捏。
這一部分果凍太久沒有見過唐念,沒有什麽思維的小東西輕輕顫動著,配合她的所有行為。
它的臉小小的,手感很軟很嫩。
從指縫間垂下來的透明手腳也軟軟的,長期注射鎮靜劑,沒什麽力氣的身體顯得弱不禁風,唐念必須要萬分小心才行,她總懷疑這團軟趴趴的小東西,一鬆手就會像破碎的果凍一樣散開。
擬態著模糊的人形,那雙透明的眼睛抬起來孺慕的仰望她,像濕漉漉的、不會撒嬌的、被雨淋濕的小狗。
單純可憐,也不會叫,甚至不懂怎樣引起她的注意,隻能在空曠的玻璃房裏等待著它的主人。
唐念所有的憐憫之心在這一刻到達頂峰。
那些傷害它的人視它如洪水猛獸,弱勢為施暴者披上逃避責難的外衣。
它現在完全是個聽話的小東西,沒有任何的危險。
唐念難過極了。
“為什麽要拋棄它?”
“它壞掉了。”貼在她衣領處的L,慢吞吞地說,“留在身上,我會不清醒,會生病。”
這樣啊。
唐念問,“它們已經不是你了嗎?”
L坦誠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那還是他,卻又不是他,是從他身體上剝離的,快要死掉的部分。它們終究會腐壞,帶走他身上殘留的汙穢物質,讓他變成更健康的存在。
他說不清楚,隻能模糊地告訴她,“它們會漸漸失去活性,然後死去。”
唐念因為這句話莫名感到難過。
事實上,她並不了解L這種生命體的構成,也不知道他的繁衍方式,更不明白如果切割成那麽多個部分,他該怎麽樣控製自己的身體和別的部分。
偌大的實驗艙有一塊模擬日光區域,那裏是特殊燈棒組合模擬出的日照光,唐念研究了一番,打開燈架,抱著那團奄奄一息的困倦小東西曬太陽。
她坐在地板上,動作很輕地托著它,心中有些憐惜,仿佛真的變成了養寵物的人。
看著手裏這一團淡藍色的小東西,湧現出一絲類似於難過不舍的情緒。
口袋裏的東西也貼著她的上衣,在布料上蠕動緩慢,來到唐念的脖頸間,輕輕地貼著她。
結果曬了沒一會兒,手裏的東西變得軟趴趴的,身上也愈發晶亮水潤,看起來像是要融化了。
唐念疑惑,“它這是怎麽了?”
L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她真相,“它太激動了,正在加速死亡。”
還能這樣!
唐念一楞,連忙關閉燈管,將那團東西放到陰涼的地方。
又在實驗艙裏待了一會兒,快到交接班時間,唐念要離開了。
小東西被她放在實驗艙中間,又貼著地麵湧過來,慢吞吞地跟到她腳旁,亦步亦趨。
好像真的養了隻粘人的小狗,離開她就會受不了一樣。
唐念有開始心酸。
沒有什麽養寵物的經驗,卻知道人和動物的生命周期不同,從遇見它們的那一刻,傷心的種子也同時埋下了。
遊戲裏說過的,需要玩家想辦法將病原體留在實驗基地,實驗體出逃為嚴重事故,在本地圖將引**動。
最終,那團淡藍色的小東西還是留在了玻璃門裏。
換下防護服,她進洗手間,盯著自己的手心出神。
淡藍色的生物從口袋裏滑出,緩慢變成人形,從背後拉住她的手輕輕扯了一下,將唐念拉回現實。
她轉過身,看到蒼白非人的俊美生物正安靜地注視著她,抬手將她粘在臉頰上的黑發輕輕攏到耳後,用手指梳理著。
唐念一動不動,微微仰著頭。
L停下,又抬頭觀察她,對上她有些濕潤的眼睛,耐心地等待她說些什麽。
良久後,唐念問,“疼不疼。”
他有些茫然搖頭,“其實是不疼的。”
臉又有點紅,“你對我那樣,是疼的。”
“……”他好像不知道疼痛的真實含義。
唐念醞釀起來的情緒像被針戳了一下的氣球,啪的一聲煙消雲散。
她笑了一下, L的目光也跟著輕鬆了一點。
人類並不知道,在進行過親密接觸後,這個隕石帶來的神秘生物已經獲得了一部分她身體上的通感,能感受到她微妙細微的情緒。
L知道她心裏湧現出的酸澀與憐惜,那些很淡很淡的情緒像蝴蝶輕輕煽動翅膀,在他心中掀起一場海嘯。
他知道她正在為他感到難過,哪怕隻是從身體上剝離出來的,無關緊要的小小一部分。
比她十年前為他剪頭發時剪掉的那一撮還少。
唐念低頭洗了臉,額頭和發梢上沾上的水,她抽出兩張紙巾塞到L手裏,對他說,“幫我擦一擦。”
L點頭,乖乖地聽從她的指令,認真而仔細地擦拭,動作很輕,擔心會不小心弄疼她。
可同時他又很想擁抱他,畢竟她上一秒還在為他而傷心。
這種情緒無法宣泄,他想通過一些親密情緒來表達。
隻是人類隻有兩隻手,一隻幫她撩著頭發,一隻在輕輕擦拭。
L思考了一會兒,身體緩慢出現了某種變化。
腰間又伸出兩隻手,從背後擁抱住她。
唐念正麵對鏡子整理著衣服,忽然發現自己腰上又多出兩隻手,遲疑片刻,嚇得心跳都停了半秒。
尖叫了很久,最後才最後死死掐著他,警告他人類最多隻能有兩隻手臂,不能再多了,再多她會被嚇死。
青年垂著漂亮的眼睛,睫毛濕濕的,有點可憐的樣子。
“那我想抱你怎麽辦?”
唐念抿唇,太陽穴突突的痛。
她感覺自己跟這些非人物種很難聊得來,明明她說的也是事實,偏偏有種欺負了他的感覺,要命。
唐念說,“擦幹了頭發再抱。”
於是L的手法變得飛快,擦完後丟掉紙巾,對她伸出手,期期艾艾地湊過來。
唐念又說,“不能隨時隨地都要這樣。”她開始教育起這個不諳世事的非人類,“人類不是隨時隨地都要擁抱親密的,你也不能一直貼著我。”
他坦率地問,“如果我很想貼著你呢?”
唐念說,“不行,人類也有許多想做親密事的時刻,但在外麵我們都會克製住。”
他又問,“為什麽要克製住呢?”
這句話倒是問住了唐念。
她瞪了一會兒眼,說,“因為這是我們的文明。”
“我沒有這個文明。”
“你現在頂著人的外形,就要遵守我們的文明。”
他委屈地垂著眼睛,半晌後慢吞吞地說,“好吧。”
還沒等唐念鬆口氣,就聽到他又說,“可如果我真的很想抱你呢?”
唐念用力地抱了他一下,“那就在沒人的地方偷偷抱一下,在外麵不許這樣。”
他嗯了一聲,頭埋進她懷裏。
輕聲說,“好,偷偷抱。”
貓貓的快樂很簡單。
抱一下就開心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