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五官皺在一起,眼皮上都浸著紅暈,牙齒將下嘴唇咬得爛紅,慌張無措地伸手抓住欄杆,極力想要出來。
唐念卻沉下臉色,冷聲說,“別動。”
隨後又狠下心皺眉說,“不要給我添麻煩。”
男孩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蜷著手指不安地輕輕喊,祈求她停下來,“念……”
一向聽話的孩子,哭起來真要命。
唐念狠心將手裏的門板壓在鐵門上,遮住他的視線,自己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邊跑,一邊感覺腿不再屬於自己。
無數細密的絲線從皮膚的破口中滲出,伴隨著奔跑的每一步往地下蔓延。
漸漸地,她走不動了,好像腳長在了地上,和曾經見到的死亡不太一樣,讓她聯想到真菌寄生。
「質量主要由真核細胞微生物、單細胞真菌和多細胞真菌組成。」
工作記錄上有過這樣一句記錄,看來剛剛那個女孩,和L001是一個係列的實驗。
深度感染了。
唐念不得已停了下來,遊戲沒有登出,她還要繼續用這具身體停留在世界裏接近五個小時時間,現在的痛感越來越真實,死亡時間似乎也越來越緩慢。
感受實在太過真實。
她閉了閉眼,沒有表情地等待著生命流逝。
唐念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善良的人,能做到的最大善意,就是不讓那個可憐的孩子看著自己變成怪物。
靠著樹坐下,身體似乎在逐漸變得龐大,皮膚像融化了一樣往地上蜿蜒流淌,四肢百骸像被螞蟻啃噬過一樣難受,可她忽然又覺得自己很輕。
輕到能感受到附近的土地,能感受到植物的根莖地下的脈絡,能感受到土壤裏的微生物,能感受到蜘蛛和螞蟻在石塊的縫隙間攀爬。
好像與天地連通了,血液一寸寸剩下地麵,皮膚膨脹腐爛,整個人一定變得特別難看。
最終,視覺也消失,唐念閉上眼睛,隱約覺得自己有點遺憾。
想起來了,是她忘了告訴那個小流浪貓。
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長大後,一定是個容貌驚豔的少年。
當感官擴散後,靜靜等待死亡的唐念感覺到了一陣慌張又急促的腳步,踩在大地上,步伐淩亂。
她失去了聽覺,卻感覺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空氣中微妙的震動,是有人在呼喚她。
帶著哭腔,被拋棄的委屈以及離別的恐懼。
是誰?
想睜開眼,卻已經睜不開了,整個人像一團漿糊,思維也像植物一樣緩慢而麻木,遲鈍的感受著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跪在自己身前。
她想說不要碰,會被汙染。
會被寄生。
溫涼的水滴不斷滴落在她臉上,像吃不到糖的孩子在抱著她委屈的哭泣。
她感受到顫顫巍巍不斷發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觸到她浮腫腐爛的臉頰。
“不要……”
那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微弱的喊聲,在母鹿身旁悲泣的幼崽。
“念……”
這是來自異世界的生物學到的最為人性化的宣泄方式。
是哭泣。
痛苦的哭泣,無助的哭泣,被拋棄的哭泣。
和,離別的哭泣。
靈魂抽離,唐念睜開眼。
消毒水味漫入鼻息,白色的天花板印入眼簾。
她回來了。
「檢測到玩家人物死亡,提前退出遊戲。」
「地圖將於調整排查後重新開放,感謝玩家參與。」
「恭喜玩家獲得48小時生命值補償。」
醒來後,唐念遲鈍了很久,靠著窗邊坐了起來,緊緊地皺著眉。
所以最後那孩子碰到她了是嗎?還是那些感受隻是瀕死前產生的幻覺?
碰到她的臉了嗎?碰了會感染嗎?
唐念自詡自己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可現在竟然為了一個遊戲裏的npc輾轉反側。
一向注重健康的她竟然開始開始失眠。
沒有充足的睡眠,身體的抵抗力會下降,對普通人來說可能隻是昏沉難受,對她而言一點微小的錯誤都能帶來危及生命的連鎖反應。
可閉上眼,腦海裏全是那個滿臉淚水的小可憐,她輕輕歎氣,將臉埋在柔軟的枕頭裏。
真是個傻孩子。
心髒一陣陣瑟縮的疼痛,唐念蜷縮著身體,感覺有些不妙。
「檢測到主控人物存在危險。」
「玩家情緒波動較大。」
「為保證玩家順利攻略,完美完成任務,係統判斷需要幹涉。」
幹涉什麽?
唐念沙啞出聲,“不要……”
可是有什麽用呢。
她掙紮兩下,忽然如死魚般靜止。
腦海中有什麽在被抽離。
幾秒後,她忘卻了一切,甚至不記得自己忘記過什麽,一如之前的很多次。
隻當這是尋常的某個傍晚,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刻。
所以唐念並不知道,在她沒有參與的那個遊戲地圖中,男孩身體一點點腐爛,又以驚人的、人類不可能完成的速度痊愈。
他睜著眼睛,努力維持著人類少年的皮囊,在黑夜降臨後,手足無措的想要依偎在唐念懷裏,習慣性地粘在她身邊。
“念……”
他在呼喚著注定不會回答的軀殼。
手指顫抖著捏起人類女性的一縷長發,小心翼翼的把頭貼在已經高度變異的肩膀上,一雙滿是恐懼的眼睛輕輕蹭著她的下巴,白嫩的臉頰貼著腫脹變形的皮膚,小聲懇求:“念……念……”
菌絲入侵了他的身體。
他茫然的感受到疼痛,臉色慘白。
這種痛覺反應,也是從人類身上複刻來的,因為想要感受到她的感受,所以他並沒有嚐試割離這種觸覺神經。
也沒有躲,反而更加自欺欺人的,顫抖著靠向她,伸手抱住她。
“念……”
好疼。
這個遲來的擁抱耗費了他所有力氣,將瘦弱纖細的身軀埋在已經腫脹三倍不止變異人形懷中,像幼貓找到了主人一般乖巧安靜的依賴著。
真菌入侵後的軀體,想象不到的醜陋,可他好像看不見一樣,眼尾濡紅,貼在“她”身上。
細密的菌絲貪婪的駐紮進他的血管,皮肉,蜿蜒進骨骼,比鋼絲還要鋒利。
愛上人類果然很疼。
時間向後推移,他背起已經麵目全非的人,忽略了後背散發出的濃鬱而又可怖的臭氣,背著已經死去的她,用那雙稚嫩的腳走了近20公裏。
一路走過亂石,走過變異的叢林,按照她的叮囑,在休息時藏匿在樹洞後,藏匿在廢墟裏,藏匿在冰冷的河水中,一路來到三號幸存者基地門下,伸出手拍門。
他要求她的同類救救她。
可等待他的隻有盡力的炮火。
“真恐怖!他背了什麽?”
“真可憐,小孩子身上趴了個怪物,肯定活不成了。”
他不喜歡人類,可唐念倒下後,他背著唐念不斷的去尋找人類求助,張開嘴,卻不會說人類的語言。
咿咿呀呀的發出低啞綿軟的怪音,最後隻能變成“念”字。
“開火吧!”
哨所站著幾個雇傭兵,看著望遠鏡中的畫麵唏噓。
“被寄生的是一個孩子。”
他們把小小的男孩當成了被寄生的載體,把他背上的已經死去的女人當成了寄生物。
對麵的人看到他毫不猶豫地端起槍。
於是他又將身體膨大,護著唐念。
子彈打在一片藍色上,瞬間卸了力。
沒有人能傷害到他。
人類基地亂作一團,如臨深淵。
可他悲傷極了,他想學會人類的語言,可說了無數次隻能發出那一聲全世界隻有他自己能聽懂的單音節。
“念……”
可惜了,她永遠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