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間 第七卷 靈異篇 青衣 4 全本 網
我躺在床上。
冰冷僵硬的褥子,大約很久沒有人睡過了,寒意透上來,她還在唱,聲音斷斷續續淒淒楚楚地爬上來,我想今夜大概是沒辦法入睡了。
有腳步漸近,在我的門前停下,“吱”地一聲,門開了,老張提著燈籠走了進來。
唉,你有沒有禮貌?怎麽不敲門啊?我叫了起來。
老張沒理我,在我的床沿坐了下來:春霞要我來跟你說點事兒。
她為什麽不自己來?
春霞是十一歲的時候跟著林雲飛學戲的,那一年,林雲飛也才二十出頭,但是已經是個大名角兒了,他那扮相,嘖嘖,虧是學青衣的,若是當初唱了花旦,可要把這古往今來的絕色都給比下去了。
我古怪地看著他,他的雙眼眯縫著,倒真象一個好色之徒。
我打了個激靈,然後呢?他們怎麽了?
問是這麽問,但結果我也大致能猜得出來,她遇上風華正茂的他,他出現在她情竇初開之時,開始或不自知,等到歲月過去,早已情根深種,誰也離不得誰了。
老張依舊沉浸在他的回憶裏,林老師原本是在外麵唱的,據說紅得發紫呢,不知道多少人為了求他出場一擲千金,他卻偏偏離了那花花世界,到了我們這偏僻的村子來,做了教戲的師傅,逢年過節,就領著弟子們登台給村裏的人登台唱戲,可熱鬧著呢,那時候,周圍村子裏的人羨慕得不行,翻山越嶺地過來湊熱鬧……我聽得直是嗬欠連連,他大概在這裏與世隔絕的地方待得太久了,他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已經是電影電視明星們的天下了,他捧在手心含在嘴裏的戲,已經是屬於少數人的娛樂,哪怕唱得登峰造極,在這個年代,也已是生不逢時。
於是我替他把他要說的話說完,好快些打發了他走,他難得見個陌生人,而我卻想一個人安靜地打發這漫漫長夜。
後來,春霞愛上了林雲飛,可是你們覺得這傷風敗俗,所以棒打鴛鴦,林雲飛走了,春霞到處去找他,沒想到找到的卻是他的屍體,是不是?
老張頭默默地看著我。
良久,他才說:春霞第一次登台,就震驚了全場,誰都說她是林雲飛第二,春霞想去外麵的世界,想闖出名堂,可林雲飛就是不讓,春霞於是偷偷地跑出了村子。
哦?我意外地揚了揚眉毛,春霞,那個如此恬淡的女子,也曾有過那樣的野心?
林雲飛一路尋去,最後終於找到了她,可她也已經成了一個名滿全城的角兒啦,那樣的模樣,又是那樣的技藝,想不紅都難哪!人紅了,名利來了,這麻煩也來了,有好些有權有勢的人看上了春霞,變著法兒地追求她,可是春霞倒是一身硬骨,任誰也不搭理。
林雲飛要帶她走,她死活不肯,鬧得驚天動地,說要她走可以,林雲飛得娶她,兩個人回到村子來,要村裏的老人給主持婚禮,把春霞他爸得半死,把春霞關了起來,鎮上的人將林雲飛打了一頓,趕了出去。
天哪。我叫起來,這是什麽年代了!怎麽還有這種事?你們也太野蠻了!你們憑什麽幹涉人家,憑什麽限製別人的人身自由?沒有人管的嗎?後來呢?林雲飛怎麽樣了?
林雲飛就在村子外麵等著,有幾次偷偷地溜進來去看春霞,有幾次,還是我幫他給春霞帶的信,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兩個人愛得有多深。
我是真想成全他們啊!
可是等到那一天,春霞被他爹放出來了,餓得不成人形,他爹終於同意了,可是那一天,林雲飛卻沒有到村子來,也沒有托我帶信。
我和春霞一起出去找他,結果卻在一個懸崖邊上,看見了他的一隻鞋。
我當時想,那一定是因為他在夜裏趕來見春霞,不小心跌下去了。
春霞抱著那隻鞋,在懸崖邊上坐了三天,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笑,整個人都呆了,我們隻有把她打暈了帶回村子去。
看著她這個樣子,我們都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有什麽用?!我冷冷地說,就因為你們的迂腐愚昧,害死了一個人,毀了另一個人的一生,一句知道錯了,就什麽都抵過了嗎?
老張搖搖頭,後來,有一個以前看上春霞的軍閥不知怎麽找到了我們村子,強塞給春霞爸爸五百個銀元,就把她強擄到了火車上。
什麽什麽?我挖著耳朵,你到底在講什麽?老張,鬧了半天,你在編故事哄我玩兒呢?
春霞像是沒知覺一樣,人家要她怎麽樣,她就怎麽樣,一點都沒反抗,可是當火車開過那片懸崖的時候,突然發生了地震,山崩地裂,火車翻下了山崖,整個鎮子也都塌了,所有的人都被埋在了石頭下麵。
都死了。
沒有一個人活著。
我驚跳起來,老張,我膽小,你可別開這種玩笑。
老張同情地看著我:我們覺得,是時候讓你知道真相了,這裏,沒有人。
一陣風吹來,燈籠熄滅了。
我這才發現,老張的白,不是燈籠的原因。
沒有人是什麽意思?
你們不是人嗎?
我的嘴強硬地做著垂死掙紮,老板娘不是死了嗎?鬼會死嗎?
她投胎去了。
等了快一百年了,她終於可以投胎去了。
老張幽幽地說。
我奔出門口,衝下樓梯,老張在後麵喊著:李剛!
我沿著來路沒命地跑,樹枝荊棘刮著我的臉我的手臂,可我什麽也顧不上,隻知道跑,腳下一塊石頭突然將我絆倒,我摔在地上,然後看見了一個人。
在林中一處開闊之地,一座孤墳之前。
他背對著我,火光從下自上映著他的臉,突突地跳躍。
我的目光移到他的側麵。
他在燒紙。
我欣喜若狂,他肯定是人,鬼是不會給自己燒紙錢的——盡管他是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臉上的溝壑縱橫著也即將塌陷做一個永恒的墳墓。
不管怎樣,有人,便是此時對我最大的安慰。
但這種狂喜馬上就變了質——我看見了春霞——和那件青衣。
她向那老人所在之處飄去。
老人站了起來,看著朝自己飄過來的青衣。
春霞。
師父,雲飛。青衣帶我來的,我知道你在老槐樹下留下它,就是為了讓我找到它,就是為了讓它帶我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