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邊走邊想,小啞巴晃蕩著兩個大水桶,走走停停,待到挑了水走近村口,已是在這一裏半的山路上花費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遠遠看著,村中已經有偶爾一二戶人家炊煙嫋嫋,開始做起了早飯,村口也有了幾個睡眼朦朧的少婦懶洋洋地提了馬桶出來。
柳新臣立馬振起精神,耷拉起一張醜陋的笑臉,一路“啊,啊”不斷,履行起他那小啞巴的職責來。
他在村人中已是中階巔峰的戰士,早起的眾人都上來搭話:
“嗬嗬,小啞巴今兒還是你第一個起來啊……”
“我家那崽子若是有你一半勤快,便教人省心了……”
“十二嬸啊,昨兒小啞巴可是打殺了兩個武士,這小子到底是野狼養大的崽,這才四年多的功夫,據說就已經是六級戰士了……”
當年柳新臣到這個村子,全身衣物皆無,隻在身上圍了幾張樹葉子。連當時唯一帶著的小鋤頭也藏在了外麵,又刻意把自己弄的肮髒不堪,這世界的語言又是全然不懂,故而村人都把這小孩當作了山中野狼鬣狗養的孩子,對他身份上麵倒是從無懷疑。至於為什麽會拿了一張在這個世界眼中精美無比的絲綢入場卷來交換,也自然而然的將之當作了最樸素的以物易物行為。雖然大家都看不起這個奴仆,但同情之心還是有的,因此許多人家還對他的身份多有憐惜,平時有吃食剩下,多不忘端來讓他充饑。
柳新臣人又老於世故,不幾月,便會去照顧他的人家幫著做事,年紀稍大,連挑水擔肥的重活也幫著幹了。這一來,人家更把他理解為一種動物的恩義本能了。
小啞巴這一路加快了腳步,才一入酒家院門,便隱隱有一種感覺出來,如今他六識一夜間就有了飛躍,雖然還有些不習慣,但略一感應,就已知道裏屋內或站或坐了四個人。
這四人在房中聽到了他的腳步,皆不作聲。柳新臣也當不知,自管行至夥房,提了水缸將昨日的水倒出門外,又將一擔水倒入缸中,才剛放下水桶,便聽得裏屋中蘇令南的聲音淡淡傳來:“啞巴,你且進來,有事情與你說。”
柳新臣低著頭,呐呐的走進了房門。
正中主位上坐的竟然不是蘇令南這個主人,上首乃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正是柳新臣的蒙學老師,平時對他最為喜愛的蘇令翰。
他身高約一米八四,身形修長。穿著一身淡青色儒服,寬袍緩帶,臉型削瘦,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已有一半顯了斑白。頜下一部長須,卻是烏黑發亮,全然不見一點雜色。雙目清亮,看著小啞巴進來,兩眼一眯,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種喜愛之色來……
蘇令翰也有四級魔武士的功底,是蘇令南大伯的四子,六年前,本是蘭斯帝國雲平省沙鋪郡倉曹令,身上也有著英士身份。
這個世界,武功為本,但就功名而言,卻分兩種,一為武士,一為文士。武士隻能由軍功而得,四級戰士,複斬首五級即可晉武士勳;文士則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故而也需四級戰士為起點,戰士一二三級無非煉力而已,到了四級,才開始打坐冥想,溝通天地,方能談得上“修身”兩字。至於以後則大部分文士都不會繼續提升戰鬥力,以免悍勇之氣沾染己身。
武功到了四級以後,於文學上通曉經典並通過考試,則可晉秀士。一個人成為武士或秀士,國家便賜上好田地二十到五十畝不等,且不收稅,以讓你專心於武功或學問。秀士再進一步,在經典上有所闡發研究,為人推舉,自成一家,便可稱英士。英士之上,猶有國士,這等人物,便如魔師一般,十分稀少了。
蘇令南疊浪丹事發後,天下震動,蘇家這一支便全數逃離,隱居於此,蘇令翰也棄官跟隨。他年輕時妻子難產而死,他與亡妻少年恩愛,感情極深。因此心中愧疚,鬱結未解,多年來雖然老父嚴責,卻是一直不肯續弦,故而他這一房已是斷了子息。
柳新臣有著前世的大量基礎,因而從蘇令翰開蒙以後,進步極速,不出兩年,便將老師的半屋子書籍爛熟於心,經史典故信手拈來,篇篇文章是寫得天花亂墜。蘇令翰以此子為得意門生,竟是視他為子,關懷備至,從不以小啞巴口不能言或相貌醜陋為意。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蘇令翰心氣淡泊,平時脾氣甚少。但自收了小啞巴作學生的這四年來,發怒的次數卻比他這一生還多,都是因為別人嘲笑或毆打小啞巴而起。
旁坐一人四十多歲,乃是蘇令南的同胞兄長蘇令北。兩兄弟身材相差甚大,他身材微胖,身高隻到蘇令南的肩頭,在一米七五左右。但端坐於椅上,大馬金刀,麵無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平白生出一種肅穆的感覺來。此人是一位六級騎士,和蘇令南同任村中的武學老師。他曾做過沙鋪郡的城門長,平時極喜鑽研兵學,卻不好習武。雖然天份極好,但到達六級騎士後,就二十餘年如一日,隻作維持,不作突破。用他的話來說,為人當學萬人敵,武功能交差就行。
這兩人往堂上一坐,蘇令南這個名義上的主人就隻能坐在側方下首,雖是滿臉正經模樣,但屁股隻在座椅上搭了半個,兩隻腿一伸一蜷,兩手橫撐,教上麵的蘇令翰看得皺眉不已。老板娘傑斯洛也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看上去賢惠無比,垂了手站在自己丈夫一邊。
柳新臣對了這四個人一一鞠躬行禮,轉在堂中站定。這四人三個是小啞巴的老師,一個是他名義上的主人,平日倒還罷了,象這等叫他進來說話的時候,自然要受了這一拜。
柳新臣對今天這事心中也有些底細,他平時顯示武力,隻是五六級戰士的模樣,但昨日打殺兩個少年,卻有著六級戰士巔峰的實力。柳新臣年紀尚小,體重也輕,力量不足,因此平日遮掩起來,極是簡單。武力的逐步提升,也和他正處發育期的情形相符。這個世界的民眾,家族是他們最大的依靠,因此家族庶支或者奴仆,對家族都是忠心耿耿。家族對有前途的子弟也不吝投入和提拔。他估摸著這六級的實力一顯示出來,應該就是免去奴仆身份,列入族譜的時候了。
柳新臣來自另一個世界,雖然對這蘇氏一族沒有什麽感情,心中甚至還有一絲恨意。卻也知道若是沒有一個名分,以後出門那是完全寸步難行。這四年所求,為的就是這一天的到來。
蘇令翰坐在上麵,拿手捋了捋胡子,張了下口,卻是沒有說出話來,反而轉頭看了蘇令北一眼。蘇令北依然是麵上不哭不笑,沉思了片刻,方開口道:“啞巴,今兒叫你來,主要有三件事。”
“第一件,是令南昨日和那壯漢對搏,經脈受了震動,元力有些不穩,需要休養幾日。今天入山是我帶你令才叔、明德、明賢還有你四個人去。”
他說話聽起來輕聲慢語,甚是耐心。說了這幾句,將嘴抿了抿,斜斜看了自己弟弟一眼,顯然是想到昨日蘇令南明明可以多些手段將對方拿下,卻反而與對方正麵搏擊導致受傷,心中不喜。他是領軍出身,對這種硬碰硬的打鬥總是有些齷齪。
蘇令才是蘇令南七叔之子,在家族中排行十四,是本村最好的獵人。尋蹤辨跡的水平極高,武力方麵卻並不甚強,隻是勉強進入四級而已。蘇明賢就是昨日和小啞巴一起整理戰利品的村人,六級戰士,是蘇令翰二哥的兒子。蘇明德則是蘇令北的大兒子,卻不喜歡兵學,隻好練武,經常跟著蘇令南廝混,也有五級水平。
啞巴聽了這話,口中“啊啊”,指手畫腳,往門外亂指了一痛,又往蘇令翰身邊引了引,還待手舞足蹈個不停。傑斯洛卻麵容溫婉,笑著開口打斷道:“你莫慌,三嬸和令翰哥那兒,我呆會出去叫明忠挑水就是了,你直接就跟大哥上山就是。”
這一下,連蘇令北也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來,這四人心中皆是暗道:“人都說啞巴忠厚,果然不差。到了這時,先想到的還是幫人挑水的事情。”
蘇令翰膝下無子,對小啞巴又極是照顧,故而柳新臣從十三歲起,就幫著這老師挑水做飯。蘇令南的三叔名叫蘇翟晉,是當年將柳新臣蔑為小偷的雜貨店老板。蘇翟晉隻有一子,就是以前經常毆打柳新臣,最後被柳新臣用黴菌引發肝癌,死了兩年的蘇令典,原先也是五級的人物。
而且當時蘇令典隻得二十三歲,專心練武,猶未娶親,連個孫子也沒給他老子留下,又是獨子,他這一房從此就斷了香火。可憐蘇翟晉白發人送黑發人,這一悲傷過度,兒子送上山,自己也病倒在床,拖了三個月,也是憋屈地死了。那三嬸也是自此身體多病,不能勞作。
蘇令典和他蘇翟晉死後,啞巴的忠厚之名又昭顯了一回。三嬸家的挑水之類重活,柳新臣又主動的擔了起來,每日清晨,必幫著挑滿了水,雨天屋漏,也不用人提醒,必是先爬上去補了,田頭地角,一應活計,更是一力爭先。村人從此便把柳新臣當自家人看待,說起來,都翹了大拇指說一句:
“啞巴,忠厚人那!這蘇令典每每把他打得半死,到三嬸孤身時,反而是小啞巴把她家重活都擔了,這啞巴,性子可忠直著那……”
蘇令北看啞巴應了這一條,複開口道:“第二件事,是先給你托個底。這幾年,你這孩子性子忠直,大家都看著眼裏,武功不用說,如今也到了六級了吧。學問這一塊……”轉頭小心翼翼地看了蘇令翰一眼:“要叫四哥說起來,天資還在學武之上……唉,可惜你是個啞巴,以後出頭,做學問是不行的,你也跟著我學兵法,但也走不得領兵的路子,還是要走學武這一條路,當個千人將、百人斬啊……”
蘇令翰一聽也是心下悲戚,臉色一翻,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