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海嘯
這一夜我相當忙碌——一邊要扮作普通人,另一邊,還得試著找到鮫人當中那個施法者。
貨輪停在這片迷茫海的水域當中,船上的普通乘客大多惶恐不安。但我們所處的區域是頭等艙,因而並不能完全體會那些挨挨擠擠的人心中所遭受的苦難。船長仍在試著找到那個“不祥之人”,但我當然不能讓他發現我與瑟琳娜的真實身份。
一旦被他知曉我們兩個就是鮫人所想要得到的——即便最後能夠擊退它們,把輪船駛出這片海域,到了東陸以後一會有不少的麻煩事。
因為任何一位統治者都不會坐視兩個具有強大力量的人不受束縛地踏足自己的土地,那樣一來,我們刺殺皇帝的計劃可就要多上不少艱難險阻了。
按理說,每一個強大的操法者在施法的時候,都會因為從北辰之星那裏獲得力量而引發魔力的波動,於是便會被有心人探查到。然而厚重的海水似乎阻隔了這種波動,使得我與瑟琳娜都感到束手無策。
我們在艙室裏討論了一整夜,但直到天光放亮,還是沒有結果。
可是我沒想到,就在天亮之後,那個我一直尋找的家夥竟然會就那麽輕易地出現了。
起初是聽到了執勤海員的驚呼,然後便是滿船的喧嘩。接著有海水激蕩的聲音、鮫人高呼的聲音。貨輪前方的濃霧似乎一下子就破開了,仿佛有什麽力量像昨日死去的那隻海豚一樣,絞散了由操法者布下的結界。
我與瑟琳娜快步走到窗前,軒窗前,在四層船樓上向遠處看去。
法師之眼令我們即便站在較後方、卻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遠處的海麵之上的情況。
有一個王座出現在海麵之上。
其實那王座看起來並不像一個王座——至少不像人類世界的那種威嚴王座。它似乎是由海藻、木材。輔以少量岩石、鐵器搭建起來的。雖然看起來雜亂無章、毫無優雅美感,然而它巨大的體積卻在無聲昭示著它的權威。
那東西足有一棟三層小樓大小,被上百個鮫人抬起,升在海麵之上。而更多的鮫人戰士——甚至有些穿著似乎是用某種海獸的皮製成的簡陋盔甲——守衛在它的周圍,沉默地看著我們。另外有大片的鮫人雜兵——我們昨夜所見的那一種。簇擁著那片核心區域,發出陣陣高呼,幾乎要衝散上空的雲層。
這一大片鮫人占據了貨輪前方的整片水域,少說也有兩千之多。而那隻大魚如今已經露出了白森森的頭顱,身上仍有不少鮫人在忙碌著——似乎急於在它完全腐爛之前搬走身上的每一塊肉。
我意識到,鮫人王座之上的那個家夥……
也許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它看起來真的就像是一個人類。因為他竟然有胡子。
按照我的理解。這一類居住在水下的生物應當是體表光滑、布滿黏液的。雖然鮫人在登陸之後表麵看起來皺皺巴巴,然而我毫不懷疑一旦他們進入水中,那些褶皺就會因為充盈水分而伸展開來。
鮫人們都沒有頭發,甚至連眉毛也沒有。這應當是為了在他們遊動的時候減少阻力。而王座上那一位……雖然沒有頭發,卻竟然長著胡子。
這令我覺得有些怪異——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類。
實際上每一個種人型生物,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都像是一個人類。隻是它們在我們的身邊出現得太久。以致於大家習以為常,從不會有人去考慮兩者之間的關係。
但我是從鐵錘矮人那裏聽說過有關灰矮人的傳聞的。
據他們說,灰矮人在從前也是鐵錘矮人,隻是因為受到了“雷神之錘”的詛咒,因而身上才會發生可怕的變化。但現在就我看來,那種詛咒——乃至後來發生在地下王國的那種詛咒——都極有可能不是魔法。
而是另外的東西——由上代文明所留下的某些科技所造成的結果。
因而我有時候也會試著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那些亞人種、類人種——
也許他們從前也是人類呢?
也許他們也遭遇了同灰矮人一樣的事情呢?
若是因為巴溫皇帝屠龍,就產生了灰矮人。
那麽前代文明在最後的毀滅時刻。使用了那麽多的可怕武器……會是導致當今的世界上出現了各種類人生物的主要原因嗎?
所以我看著王座上的那個家夥……看著他雪白的胡須,竟然不知不覺地將他當成了一個法師。一個出現在海洋當中的法師。
這時候,他開口了。聲音是鮫人那種嘶啞難聽的聲音,出口的卻是東陸語。
“地上人,把我要的人交出來,然後,我就可以放你們走!”
我接觸東路語的時間並不久,因而並未發現什麽異常。但瑟琳娜卻微微皺起眉頭。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輕聲問:“怎麽了?”
她搖搖頭:“很奇怪。它的東陸語也實在太流利了。”
“做了那麽多打劫船隻的勾當,也許慢慢就學會了呢?”我說道。
“可是東陸人第一次來到西大陸。大約是在五百年前。”瑟琳娜說,“然而他說的話——那種用詞、語調,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東陸的古語。距今少說也有一千年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雖然我確信瑟琳娜對於東陸語算得上精通,卻沒想到她會精通到這個地步。
她笑了笑。似乎看得出我的疑惑,於是揚聲道:“康斯星先生?”
守候在門外的翻譯官在門上輕敲了兩下走進來,臉色發白:“您有什麽吩咐,殿下?”
這家夥似乎是被鮫人嚇得不輕,以至於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有走出穿樓一步。瑟琳娜把剛才那鮫人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邊。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這句話,是不是你們古語?”
康斯星愣了楞,似乎對那句話本身意義的關注遠甚於用詞和語調本身。但最終還是說道:“呃……似乎是。其實有些用法我也說不準。”
那麽就是了。既然連這位翻譯官都覺得不那麽熟悉……我總不能認為那是西陸語。因而我揮了揮手:“那麽有勞了。”
他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似乎不看見外麵的鮫人,就會更安全一些。
“話說你是怎麽會這樣有研究的?”
“一百七十多年的時間。你覺得呢?畢竟西大陸的入侵曾經是你最擔心的事。”瑟琳娜淺淺一笑,很快轉移話題,“多奇怪。在還沒有人能夠抵達這片海域的時代,東陸上的語言竟然流傳到了鮫人族群當中。”
“而且那家夥看起來真的像是一個人。嗬嗬……”蹊蹺的事情總能引起我的興趣,哪怕眼下的情況算得是一場“危機”。
不過我覺得自己竟然有點兒期待。
想了想,是因為在陸地上憋得太久的緣故吧。
迄今為止。我極少在戰鬥中直接擊殺高階操法者。因為每一個法師都有自己的最終威懾手段——自爆。
當一個高階法師死亡的時候,儲存在他體內的魔法就會一股腦地盡數釋放出來——那是相當於十幾、幾十個魔法的瞬間爆發,即便是身為大法師也會感到相當的壓力。
倘若死者也是一個大法師的話……那麽在殺死對方的時候,也就應當做好同歸於盡的準備。因此操法者時間的戰鬥大多留有餘地,不求一擊致死。
然而到了海上……倘若操法者死於海麵以下,那又會怎麽樣呢?
深沉厚重的海水甚至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阻隔魔力的波動。那麽更會對某些魔法的威力造成極大的削弱。如果我想要試著幹掉一兩個高階操法者,這裏就是再適合不過的戰場了。
何況是他們先來找我的麻煩。
我本以為這次海上航行應當輕鬆愉快,隻伴隨著碧海藍天。
對於鮫人的威脅,海員們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船長拿出了與昨夜極不相稱的勇氣,走到船頭,大聲喊道:“海裏的朋友們!我是這艘船的船長!我一向敬畏這片海域,也敬畏你們鮫人的國家。你們應該知道。每當人類的船隻通過迷茫海的時候,都會水裏投下不少的禮物——我們已經和平相處了幾十年、近百年,你們現在又不想要這種和平了嗎?”
鮫人們再次大喊起來,用的卻是某種我從未聽過的語言——想來那是他們自己的口語。
但王座上的老者微微抬手,這片喧嘩聲就被壓製下去:“我們要的是你們船上的那個人——秘道士,或者是魔法師。把人交出來,你們便可安全離開。”
船長大喊:“這一艘船上有將近一千人,你要我怎麽交人?”
老人發出一聲長笑:“那麽就抱歉了——你們要統統留在水下。尋人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吧!”
他說完這句話,猛地一抬手。
海麵頓時變得波濤洶湧。迷霧再次匯聚,掩藏了鮫人們的蹤跡。而後船身開始微微晃動起來——我們感到了微微晃動,便說明這艘大船實際上已經開始“顛簸”了。就好像身下有一頭暴躁易怒的鬥牛,試著把背上的騎手掀翻、再試著狠狠地踏上幾腳。
於是我與瑟琳娜對視一眼,微笑了起來。
當然不是因為即將落水而開心。而是因為——我想我發現了那個鮫人操法者的位置了。
王座之上的老者,在我看來,實際上是在虛張聲勢。真正的強者隱藏在海麵以下——北辰魔力正源源不斷地想著深海匯集,傳遞出明顯的波動。那家夥似乎在準備一個魔法……一個可以令這艘大船傾覆的魔法。
找到了他的位置,那麽就好辦多了。我看看舷窗外、甲板上那些躁動的乘客,走到門前鎖緊了門。翻譯官康斯星驚慌地問:“兩位殿下,外麵出了什麽事?”
我想了想,答道:“唔……一點小事。一會可能會有顛簸,我建議你找個什東西。牢牢抓著——別鬆手。”
他又說了幾句什麽,但我已經懶得聽了。
因為表現開始了。
瑟琳娜已經清空了房間地麵上其他的桌椅,弄出了一片空地,然後在地上開始構建一個雙星法陣。
雙五芒星——需要由兩位大法師共同操控的煉金法陣。而我站在一邊靜靜觀瞧,等她勾勒好了法陣的基本輪廓。便也走上去,開始按照自己需要添加另外一些東西。我們在不大的房間裏各自潑灑施法材料,有一些自動融合在一起,有一些則相互排斥,變成涇渭分明的兩片區域。
這時候大船晃動得越來越厲害,然而我們身上的幾個小法術保證了自己的平衡。使我與瑟琳娜能夠在不斷的顛簸當中牢牢站在原地,用精神力感應著深海某處的波動,然後開始施法。
那家夥也許是害怕船上也有厲害角色,又或者畏懼火槍的威力,用海水將自己保護了起來。
然而……我的手中碰巧有一個可以對付他們的法術。
實際上這法術應當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施展。因為它的局限性很大,對於周邊的自然環境要求又高。
這個傳奇魔法。名為,海嘯術。
我覺得這肯定夠那些鮫人好好樂一陣子了。
在施法的持咒的十五分鍾時間裏,房間當中的桌椅都開始滑來滑去,甚至桌上的水杯書籍都在半空中飛舞——我想大船現在已經開始大幅度地傾斜了。再這樣下去,也許不到五分鍾就會被巨浪拍翻。
所幸瑟琳娜的魔法完成得比我要要早一些。
傳奇法術,時空結界。
在她猛然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這世界似乎靜止了。在空中飛舞的杯子、清水、書籍。都在刹那之間停了下來。水滴還保持著圓滾滾的形狀,停在了書頁旁邊。本來下一刻就會將它打濕,眼下卻無法前進分毫。
舷窗之外的海浪仍在翻滾,然而這艘輪船卻像是脫離了整片空間,躲進了由瑟琳娜所構造的靜止空間當中。
無論那些波濤再怎麽凶狠地擊打在它表麵,卻都沒法越過它表麵的那道屏障。
因為它已經身處某個不知名的次元縫隙裏,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
於是我的法術在下一刻完成。
仿佛有億萬烈馬,在海麵以下奔騰。滾滾雷鳴聲驚天動地,將海麵上的波濤盡數震碎。狂暴不羈的迷茫海,這一整片洋麵。在某個瞬間變得波瀾不驚,像是一麵無比平滑的鏡子。
然而在這極短暫的平靜但中,卻孕育著令整個世界為之顫抖的力量——
一秒鍾之後!
大海猛烈地震動起來,無數道極高極粗的水柱咆哮著直衝上天——先是那種深沉的藍色,再是暗暗的土黃色。最終變成了明亮的赤紅色——海水攜帶著從地下湧出來的岩漿、土石,穿越了百米的深度,將附近整片海域裏,埋藏了千萬年的深水盡數噴上天空!
空間都因為這種可怕的力量而戰栗發抖,倘若還有人能夠看到現在的情景,定然無法分辨得出,哪裏才是天空、哪裏才是海麵。因為傳奇法術的力量將數以億萬噸計的海水統統掀上了天,甚至有些較淺地方露出了滿是淤泥的海床。
仿佛神祗伸出舉手,反轉空間……這這片迷茫之海倒扣了過來。
隻因為這由魔法所引發的海嘯,而非自然形成的海嘯。
自然界當中的海嘯,是因為海底發生了地震——劇烈的震蕩推動浪潮,使其直撲向陸地,造成巨大傷亡。
而海嘯術,則是以北辰魔力撕裂海床,令那些深埋地下的岩漿在瞬間從巨大的“傷口”當中湧出。岩漿噴發時所產生的驚人高溫將整片海水煮沸,而後產生巨量的水蒸氣,在海底發生爆炸——再將那些海水一股腦兒地推向天空!
無論那個鮫人操法者隱藏在哪裏,在如此狂暴的力量麵前,都絕無幸免於難的機會。
不過……假如他真想像我所擔心的那樣強大,又僥幸不死——
我還有別的東西等著他。
要怪隻能怪,他阻擋了我的去路,阻擋了東陸艦隊的去路,阻礙了我試著“拯救”這個世界的計劃。
我連萬億人的性命都可以犧牲……
又有什麽理由對他手下留情?
既然自不量力地試圖螳臂當車,那麽這些藏匿在深水之下的卑微族類——就統統化為灰燼吧!
巨量的岩漿噴發,徹底改變了海底的地貌。無論這裏曾經是他們的巢穴、前線,還是哨所,現在都已經被完完全全地摧毀,變成了岩石當中的死灰。
魔法的效果持續了五秒鍾。五秒鍾之後,海床上的巨大傷口閉合,將那種毀天滅地般的驚人熱量也收斂回去。於是海水開始下落——並非像暴雨下落,而是大塊大塊地砸下來。這次衝擊又粉碎了不少孤島,便是那大魚的屍體也不見蹤影。等到天空當中終於見得到雲層的時候,我們的麵前已經是一片坦途——再無鮫人的蹤影,更無嶙峋怪異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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