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三體

昨晚碼了一宿新書稿子,起晚了,給主編看了,還成。先把給某雜誌寫的開頭發上來5000字給大家瞅瞅,我這邊慢慢寫,後半夜發。最近要轉折了,大約這書還有3個月完本吧。

張柱縮在一個草窩子裏,右手在刀柄上握了又握。汗水把纏柄的粗布都浸透了,一收一放,黏黏糊糊,就好像握在一團爛泥上。

前邊的草葉子擋了眼,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扯掉了,好讓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

山下邊一條土路蜿蜿蜒蜒,從“烏鴉口”一直伸過來。初夏的涼風吹得路兩邊的枝枝蔓蔓晃來晃去,他看得久了隻覺得一陣眼花,汗珠又流到了眼角。

“咋還不來,腿都麻了。”他抹了把臉,又向路對麵的山坡看過去。

零零碎碎黃黃白白的野花荒草之間,幾個纏著黃裹頭的人影探頭探腦,顯然也在向下張望。

對麵的兄弟相當不小心哩……他在心裏嘀咕,這還不叫人一眼就看見了?

一想到過一會兒自己就得舉著大刀衝下去劫道,他覺得已經麻了的腿又開始發顫。打從進了寨子到現在才不過半天,這樣子的無本買賣還是長這麽大第一次幹,要是拖了兄弟們後腿,不但對不起寨主他老人家,更對不起把自己領上山的栓子,可咋辦?

他忐忑不安的當口兒,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柱啊。看見人影沒?”

“噓!”他趕緊皺著回過頭去,“人還沒來,保不準啥時候就來了!”

他這惶恐急切的神情,頓時惹來一片更大的笑聲。

栓子嘴裏叼了根草莖笑嘻嘻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怕啥,寨主都過來了。”

張柱趕緊回身一瞧,披著大氅的寨主正和其他幾個弟兄站在不遠處,笑眯眯地衝他點了點頭:“小夥子不錯!”然後轉過頭去不知說了些什麽,那邊笑得更大聲了。

張柱看著被驚飛的一群草雀心裏著急,又不敢跟寨主當麵說,隻得心裏想:這不得被人發現了?

冷不防栓子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一身汗!等會兒人來了,你就跟我在後邊往下跑,看見咱們倒了,你也往地上躺——來的時候不跟你說好了麽?”

“嗯。我懂,我懂,……欲擒故縱!”張柱憋了好半天,想起來一個詞兒,頓時覺得膽氣壯了些。

栓子笑了笑。不說話了。

又過了約莫兩刻鍾,烏鴉口那邊終於有一輛馬車露了頭。拉車的是兩匹雄赳赳的駿馬,栗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輕快地在土路上敲著。“哢嗒哢嗒”聲在路上傳出去好遠。

烏篷的車身後麵插著兩杆威風凜凜的大旗,一麵旗上寫著“關中巨俠張”。一麵旗子上寫著“飛刀玉麵郎”。

張柱眼睛一瞪,趕緊捅了捅旁邊的栓子:“是這車不?張玉郎?咱就劫他?”

栓子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就是這個張巨俠。要過來了。機靈點,跟著我,我怎麽幹你就怎麽幹。”

張柱狠狠一點頭,憋了口氣。餘光瞥見寨主甩掉了大氅,一口九環大刀抄在手裏,眼睛裏精光四射,當真是威武霸氣。

又過了一會,待那馬車行至峽穀中段,寨主挺起身來大喝一聲:“小的們,給我上!”

這一聲中氣十足、不可一世。兩邊的弟兄們齊齊從草窩裏鑽出來,各自揮舞刀槍呼呼喝喝便一窩蜂地朝山下擁了過去。張柱第一次見這陣仗,頓時緊張得小腿發軟。但猶自憋著一口氣,跟在栓子身後磕磕絆絆就往路上趕去。

待他在路麵上站穩了,兄弟們已然將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把寨主擁在前方,吵吵嚷嚷地叫喊著:“前麵那人,將錢財與小娘子留下,饒你性命!”

他也想舉著刀跟上喊兩句,無奈站在最後邊,舉起大刀來又怕誤傷了別個兄弟,隻得訕訕地舞了兩下,就聽見寨主厲喝一聲:“小的們,收聲!”

他趕緊把手放下了。

那駕車的青衣車夫一見山賊湧了下來,早把韁繩丟在一旁手腳並用地找一塊巨石躲了,隻剩兩匹驚馬“嘶溜溜”地叫著,在原地打轉。

這時候,隻聽一聲清朗的長嘯,一個白衣男子打那車廂當中跳了出來,一撩下擺,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不知死活的蟊賊,敢劫本俠的車?可是瞎了一對狗眼,見不到我關中巨俠的名號?”

隻見寨主大手一揮,喝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我管你是甚鳥俠!”

張柱這時候才抽空仔細打量那張大俠。隻見他穿了一身月白簇花錦袍,外罩一件銀色軟煙羅長衫,頭上戴一頂金絲朝天冠,腳蹬一雙精緞軟底皂靴。麵上像是敷了一層粉,朱唇星目,風流倜儻

他沒來由地心生幾分慚愧,隻覺自己一方依仗人多勢眾攔路搶劫,張大俠卻麵無懼色、豪氣幹雲,真是不世的英雄好漢。

這時候那張大俠回身對車裏說道:“小姐莫怕,待我打發了這群不開眼的蟊賊,咱們再上路!”

這話被一幹山賊聽見,頓時又引起一陣聒噪。栓子就在張柱的前麵舉刀大叫:“寨主,把那女人留下給兄弟們解解乏!”

寨主也一振九環刀,大笑了三聲:“哈!哈!哈!既然你不識相,就休要怪我手下無情——小的們,給我上!”

他大刀一指,張柱身邊的兄弟們頓時哇哇呀呀地就舉刀往前衝。張柱一咬牙,舞動大刀跟在栓子身後。也沒頭沒腦地跑起來。

哪知那張大俠冷笑了一聲,從懷中摸了什麽東西,隨手一揚,隻見道道白光閃過。衝在前麵的兄弟頓時倒了一大片。

張柱被唬得一愣神,再往前看的時候,發現連栓子都倒了!他當場呆立原地,不知該繼續衝,還是扭頭跑。這時那張大俠又一揮手,隻覺胸前被什麽東西撞了上去——低頭一瞧,一柄銀色的小刀掉在了地上。

他愣住了,抬起頭來正與那張大俠對了個眼兒。

這回那張俊臉上的神情可不好看了。眉頭一皺,嘴巴一歪,衝他一個勁兒使眼色。張柱沒弄明白是怎麽事兒,又覺得有人在拉他的褲腳。低頭一看——

媽呀。剛才倒了的栓子在扯他!

張大俠又強笑一聲:“好賊子,再吃我一記飛刀,看你還不死!”他把那個“死”字拖得好長,張柱沒弄懂是什麽意思。

好在寨主已經從後麵趕了上來,大吼一聲一腳把張柱踹倒:“我來接你這一刀……啊……!”

噗通一聲也倒在張柱身邊了。

張柱摔得灰頭土臉。還想爬起來,隻聽見寨主和栓子齊聲低喝:“給我乖乖躺著!”

再看倒在地上的其他兄弟,也向他擠眉弄眼,悄聲道:“別動。閉眼!”

張柱這才恍然大悟:“哎呀!險些壞了寨主欲擒故縱的大事!”當下閉上了眼睛,安安穩穩地躺著。另在臉上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來。

這才聽到那張大俠長笑一聲:“小姐莫怕,這些蟊賊已經統統被我打發了!”

又一個溫婉柔和的聲音傳過來:“……多虧了張公子。不然今日……今日……”她說著便嚶嚶哭起來,張大俠連忙好言相勸,聲音裏不免自吹自擂,聽得張柱臉上臊得慌,在心裏暗暗嘀咕——這張巨俠,好像也不怎麽樣嘛……我剛才是不是硬接了他一刀?那我豈不也成了張巨俠?

正胡思亂想的當口兒,那邊已經喚回了車夫安撫了馬匹,少不了又是一番責罵

馬車轔轔上了路,走得近了,張柱又聽到車裏小姐的抽泣聲跟張玉郎的暖聲暖語,不忍又亂想了起來——

他們還不知道吧?這是欲擒故縱之計。等他們走到我們當中,兄弟們便會跳起來……那時候那個小娘子……

心裏不禁生出了一絲不忍來。

誰知道直到那車走得遠了,寨主仍沒動靜。張柱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他:“寨主……再不起,人都走啦!”

寨主張開眼瞥了瞥他,又合上了。還翻了個身,把肚皮敞開在太陽底下曬。

張柱不明所以,忽然聽到後麵的兄弟喊了一聲:“走了走了,起來起來了!”

這一聲過後,原本倒地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子來,有的長籲短歎、有的直打哈欠、有的哼著小曲,倒提著刀槍不緊不慢地就往山坡上走。

張柱支起身子,滿腦袋漿糊,問一邊拍打身上塵土的栓子:“栓子哥,不追了?”

栓子這才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你小子,不是說好了麽?我咋幹你就咋幹,剛才支棱在那幹啥?”

那邊寨主已經撿起了九環大刀,朝栓子一瞪眼:“你辦的啥事兒?來時候怎麽沒說好?”

栓子低眉耷眼答道:“我……就是想讓我這兄弟看看新鮮。”

寨主哼了一聲,又瞪了張柱一眼:“下回再壞事,你給我回老家去!”

栓子趕緊一縮脖子。

張柱坐在寨裏茅屋井沿上,瞪大眼睛問正在拿涼水衝身的栓子問:“你說啥?咱是張大俠雇來的?”

栓子一瓢水從頭頂澆下,晃了晃腦袋抹把臉:“我可跟你說清楚了啊,下回你機靈點。再出事兒了寨主饒不了你。”

“那……咱烏鴉寨也不劫道、不搶銀子、不殺人,就……跟那些大俠演戲?”張柱覺得有點兒失落。

“還劫道、還殺人?”栓子笑了起來,“都啥年月了?現在當朝那些官宦巨賈家的孩子,一個個都跟著皇帝學行走江湖,以前的山寨被官兵剿了一批又一批,就隻剩咱這樣主動配合的——大俠要跟小妞談情說愛,咱們就讓大俠英雄救美。不一樣有錢拿。”

張柱捂著腦袋沉思了一會,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那張巨俠……”

“呸!”栓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什麽張巨俠,那是本縣縣尊的兒子!這兩個月都來來回回好幾次了!”

張柱不說話了。等栓子擦幹淨身子穿好了衣裳。才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少聽那些說書的胡說八道。你真當這兒是瓦崗寨啊?天下大亂了也輪不著咱們

。官兵離這可近著呢,那邊敢冒頭兒,第二天就給剿了。”

“官兵不去打羥國人,看著咱幹啥。”張柱跟他站了起來,悶聲悶氣地說,“我聽說書的講,北邊都被人家給占了。好些人逃過來了。”

“噓……這話別亂說。”栓子捂上他的嘴,“咱們寨主就是北邊逃過來的——聽說一家人老老小小都沒了!”

茅屋邊上傳來一聲咳嗽聲,寨主轉了出來。

栓子連忙點頭哈腰:“寨主您也來打水啊。剛才跟我這兄弟說明白了,以後準壞不了事兒。”

寨主滿臉胡子。鼻頭發紅,眯起眼睛瞧了瞧張柱:“嗯……說明白了就好。小夥子好好幹,好吃好喝少不了你。”

張柱被他瞧得不自在,但是握了握拳,愣頭愣腦地說了一句:“我起先還以為咱們瓦崗寨一樣。鄉親們都說烏鴉寨的人不搶老百姓。是好人。”

寨主的眉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哼了一聲:“咋?你還想當混世魔王?還想造反?嗯?”

栓子趕緊過來捂張柱的嘴。但是他一甩頭躲開了:“朝廷不打羥人,打咱們,老百姓飯都吃不飽。怎麽就不能當瓦崗寨造反?”

“劉栓子,你哪找來的這麽個小混球?”寨主滿臉通紅。“趕趕緊給我帶走,能留就留不能留卷鋪蓋走人!”

“寨主你不也是從北邊逃過來的麽!”張柱被栓子拉扯著往外走。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句。這下栓子可嚇壞了,把他腦袋按在胳肢窩裏拖著走,遠遠聽見寨主在後麵大喊:“反了反了!誰告訴他的?!劉栓子是不是你?!……”

到了第二天掌燈時候,栓子滿頭大汗地回到房裏,哭喪著臉:“張柱啊張柱,我帶你出來的時候你怎麽跟我說的?你說你能掙錢養你老娘就行——結果你還跟寨主較上勁兒了,你還想不想留在烏鴉寨了?”

這時候張柱悶悶地坐在大通鋪的炕梢,白天心裏的那股子狠勁兒已經褪了,看見栓子的神色,忐忑地問了句:“那……寨主咋說?”

“留下你了。”他氣哼哼地說道,“昨天那趟活,你我兩份錢都沒了。”

張柱樂了,一把抱住栓子的肩膀幫他拍後背順氣兒:“嘿嘿,栓子哥,甭憋氣,下回我的那份也給你……”

栓子愛答不理地別頭不看他,使勁兒繃著張臉,卻禁不住張柱說小話,終於露出笑意來。這時候聽見屋外有人喊:“今晚寨主在聚義廳開宴啊!張巨俠來了!趕緊都去,去晚了沒了!”

這下栓子可真樂了,一把拉起張柱的手:“走走走,有酒喝了!”

烏鴉寨的聚義廳其實是間大點的瓦房。張柱和栓子趕到的時候,門外麵已經插上火把、擺了五張大桌。寨子裏四十二號弟兄嘈嘈雜雜地坐在桌麵,往後灶望了又望,就等著流水的筵席往上端。

張柱和栓子找了個地方坐下,問旁邊的兄弟:“今晚有啥?”

“聽老王說,大碗肥肉片子、寬粉子、大白菜一起燉,嗯……”他黑黑的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來,“還有高粱紅

!”

於是三個人一起吸溜起鼻子,隻覺得桌子上滿是香味……

不過香味兒的確是有的——寨主和張巨俠已經開吃了。劉猴兒端了盤豬肘子一邊往裏走一邊朝眾兄弟擠眉弄眼,栓子盯著那肘子酸溜溜地說:“瘦肉有啥好吃,哪有肥肉香……”

正亂哄哄的當口兒,就見寨主和張巨俠端著酒走了出來。

平時威風八麵的寨主側著身子向張巨俠陪著笑:“您受累,要走這麽一遭,不是托您的福,兄弟們哪能有吃喝……”

張巨俠一臉不耐煩,出了門就往人群裏張望。張柱使勁兒抻著脖子,想看看不當大俠的張巨俠到底和那天有什麽兩樣,忽然被栓子一把按下了腦袋:“低頭!找你哪!”

“啊?”張柱還沒回過神,卻已經晚了。

張巨俠的臉上露出笑容來,往人群一指,對寨主說:“就他就他,昨天不就是他麽?把他給我叫出來!”

這一下,大夥都安靜了。

昨天的事兒大家都清楚……沒想到張公子記到了現在。

寨主遠遠看了看張柱,向張巨俠笑道:“張公子,新來的,不懂事兒……”

“甭廢話,叫出來。”他臉上一沉。

張柱掙脫了栓子手,站起來穿過人群,徑自走到兩人麵前,想了想,給張公子做了個揖:“張公子,昨天得罪了。”

張玉郎朝寨主笑了笑:“喲,今天還挺像人樣兒。”

寨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後麵的兄弟們鴉雀無聲。

“那天你站得挺硬實,今天咱倆再練練?”張公子嘴裏噴著酒氣,盯著張柱,然後打袖口摸出一把小刀來,往張柱胸口一丟,“著!”

張柱看了看寨主,又瞥了瞥身後的兄弟們——還有栓子。一咬牙,一跟頭摔在地上,閉上眼睛裝死。

“哈哈哈,好,好!挺機靈!”張公子拍手大笑起來,“這不就學機靈了麽!”

他拍了幾巴掌,寨主才連忙跟著笑道:“對……好、好!有進步!張公子,咱們裏麵坐……一會給您嚐嚐咱們山寨的烤豬排——”

“不了,你們吃吧。”張公子看了看仍舊躺在地上的張柱,覺得有點索然無味,“我先走了——二子,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