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坦誠相待

咬了咬唇,她看著帳幔之後那隱約朦朧的人影,眸光卻是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幾分破碎的黯然:“我來這裏,隻是為了看你一眼,不是施舍,也絕非同情。。隻是,很單純地想要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朋友做最後一點事情。”

她不會特意在他麵前回避死亡這一現實,她也知道自尊心強如宇文邕,是絕對不會希望她看到自己而今的慘狀的。畢竟因為類似病毒性皰疹而導致全身糜爛這種死法,對於他那樣驕傲的一個男人來說,也著實是太過殘忍了一些,所以,她希望的,僅僅是送上他最後一程,讓他臨走之時不會那麽的痛苦和孤單。盡管這遠遠不能補償他這麽多年來對自己的情意,但至少,也是她的一片心了。

“第一個……朋友?”似是帶了幾分痛楚地慢慢咀嚼著這句話,許久之後,宇文邕這才重新開口,不過說話的對象卻是換成了默立一旁的宇文憲:“五弟,你先出去吧。”

說他貪心也好,說他奢望也罷,即便是在臨死之前,他也希望他們之間能夠有一次相對美好的獨處。不再冷嘲熱諷,不再互相抗拒,不再,有那麽多的傷人和難堪。或許,這也是他終其一生最大、也最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了吧?

“好。”點頭應下,宇文憲自是明白其實早在清顏出現的時候他就該自覺地消失了。轉頭看向清顏,他勉強勾了勾唇角,俊朗明淨的笑靨不在,隻剩滿臉空寂的悲愴:“我就守在外麵,有什麽事喊我便是。”

“嗯。”輕輕頷首,清顏目送著這個曾經如同陽光一般溫暖和煦的男子離開,卻是打心底裏生出了幾許惆悵和哀婉。時間果然是世間最恐怖的東西,它往往在流年不經意的增減之中就能夠將一個人改變地麵目全非,無論再怎麽尋找,過去的始終都是過去了,留不住,也挽回不了。

“我們都變了,不管怎樣拚了命的留戀,也都回不去了。”大概是看到了她的小動作,宇文邕很準確地就道破了清顏的心中所想:“現在回憶起來,當年的一切都好像隻是我在無盡黑暗中做的一場綺麗無比的美夢,一旦醒過來,除了偶爾的懷想之外就什麽都剩不下了。”

可是誰又能知道,如果可以,他寧願一輩子活在夢靨的世界永不醒來呢?因為無論那裏有多黑暗,她都始終是他生命裏唯一的光明和溫暖,他不用擔心她會離開,更不用想著她終有一天會屬於另外一個人。在他的夢境中,她隻是他的,隻屬於他,然而回歸現世,他卻不得不接受她已經棄他於不顧的事實。

這樣天與地的落差,對他而言,無異於從天堂跌落至地獄。好在他如今終於快要解脫了,他很快,就要脫離這具軀殼,去往真正的地獄,麵對所有應受的懲罰。而她,大抵會長命百歲,和那個禍害遺千年的高長恭一起,兒孫滿地,福壽延綿。

這應該,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即便是夢,那也是我們一起做過的夢。”慢慢走到床榻邊上,清顏並沒有去管宇文邕驟然緊張起來的眼神,而是自顧自地背倚著榻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尖尖的下顎抵著膝頭,眼神竟是罕見的茫然和淒迷:“宇文邕,說實話,你有沒有那麽一刻曾經覺得,我和這個世上的女子並不一樣?”這是她埋藏在心底許久的秘密,除了那個能掐會算的神棍薑季,這麽多年以來,便是麵對和她最為親近的長恭,她也沒有吐露過分毫。

現在,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突然要和宇文邕說起這些,但是莫名的,就有那樣的一種情緒在驅使她,驅使著要她告訴這個男人,其實在她心裏他也是極為特殊的存在。如果不那麽做,她直覺她的餘生都會在後悔中度過的。

“嗬嗬,我從來就不覺得你會是這世間的女子。”望著那幾乎是抬手便可碰觸的窈窕身影,宇文邕的嘴角不自覺地漾起一個淺淺的笑弧,正待伸手,卻在視線觸及自己手臂上數不清的瘡口之時愣在了原地。停留在空中半晌,他到底還是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然後靜靜地闔上雙眸,防止一絲一毫可能出現的神情流露而出。

他真是恨極了現在的自己,從來沒有一刻,讓他比現在更加痛恨自己的力不從心。

“是麽?”神色稍霽,清顏的嗓音放得很低,襯上她與生俱來的清冷音質,竟是意外地顯出幾分空靈的味道:“那如果我告訴你,我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也會相信麽?”

盡管知道麵前之人大限將至,這句話出口的瞬間清顏還是忍不住吊起了一顆心。如此荒誕的情況,放在南北朝這樣的時代,根本就是怪力亂神,她原本從不指望會有人相信。但因著訴說的對象是他,自己居然無端地便是生出一股期盼之情來,所以此時此刻,他的回答對她而言重要無比。

“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依舊保持著雙眼緊閉的狀態,宇文邕低聲喃喃,除了愈發透出的虛弱以外,他的語調竟是連半分變化也無:“想來也是啊,你和這裏的女子壓根就沒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且為人處事素來驚世駭俗,若說你真是生在這裏,那才叫我無法相信呢。”

他並不是那種迂腐死板之人,更兼之說出這話的人是她,所以,無論什麽他都會信。

“就算我說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你也不會說不相信的吧?”沒好氣地一語點破他的想法,清顏似乎頗有幾分無可奈何:“宇文邕,我知道這種事情說出來太過離奇,但那卻是事實,我……其實真的,不屬於這個時代,而是來自很遠很遠的未來世界,這樣說,你能夠理解麽?”

“所以你能夠預知將要發生的事情,所以你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於關鍵之時不斷提醒我?”饒是瀕於病危,宇文邕的頭腦依然思路清晰,也許是因為回光返照的緣故,此時他的臉色,比之先前無疑要好上太多,可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認為還有奇跡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是,不過我終究還是什麽都變更不了。”埋頭於雙膝之間,清顏忽然覺得渾身都脫力了。任憑她再怎樣努力,於命運麵前,也隻是再微小不過的一粒塵埃,於是,最終也隻能選擇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