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決裂
“三哥!”感受著懷中人驟然消逝的生機,長恭的眼眶霎時便紅了一圈。而他身邊,清顏的淚水就如同開了閘,怎麽樣也收不住。死死地咬著唇,她硬是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然而就是這種無聲落淚的模樣,卻更讓見者心疼到骨子裏去。一時之間,整個棲月宮的大殿都被濃濃的哀傷籠罩,色調灰暗到令人絕望。
“太上皇,微臣自認還沒有超過約定的時間,為何您如此心急地就要對微臣的三弟施以重刑?”緊緊地攥住拳頭,站起身來的孝珩一雙眼睛幾成赤色,滿帶戾氣地便是朝著靜立一旁的高湛開口:“孝琬雖然有謀逆之嫌,可到底尚未定論,於情於理都罪不至死,太上皇素來英明,是不是該給我高府上下一個合理的解釋?”
孝琬一去,這整個高府的擔子就基本上落在了他的身上。此時,他身為高府除長恭之外的唯一一個男丁,自是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忍氣吞聲。所以,哪怕是冒著觸怒高湛的危險,他也絕不能在這件事上退讓分毫。
“廣寧王,你這話的意思可是在質疑太上皇的公允麽?”高湛尚未開口,不甘心被遺忘在邊上的祖珽便是徑直接過了話茬:“之前河間王對太上皇百般不敬,言語間叛上作亂的意味很是分明,太上皇盛怒之下才命人動了手。而今,太上皇不追究你高府包庇之罪已是高抬貴手,廣寧王你又如何能夠強詞奪理呢?”
“依本王之見,強詞奪理的恐怕是你吧。”冷冷地出聲,長恭緩緩地抬起了頭,一雙恍若在九幽之地浸染過的冰眸帶著凜冽的殺伐氣息,毫不留情地便是掃向殿上的祖珽與和士開兩人。
“本王經過多方查探,已能證實河間王高孝琬從未購買過那樣的一批兵器和旗幟。今日多有拖延之故,隻是在尋找李氏兵器鋪的前掌櫃以為人證。”慢慢地抱起孝琬的屍身,長恭竟是沒有想要多留的意思,提步就向殿外行去:“不過如今生者已逝,那所有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微臣隻希望,太上皇還能有一念之仁,不要因為聽信奸佞小人的妄言而將這本就不存在的罪名栽到高府頭上。”
不知為何,他語氣裏濃重的蕭索和淒涼,聽得人心都忍不住跟著顫抖。即便是擔心他會對自己下殺手的祖珽跟和士開,也是在這一瞬間凝神看向那邁著沉重步伐離開的身影,眼神怔怔,若有所思。而另一邊,清顏和孝珩卻是明白他的意思,兩人對視了一眼,眸中的歎息與哀痛表露無遺,倒也不再遲疑,腳步一動便要跟上。
長恭他,這是徹底對高湛死心了啊。縱然他們在高湛麵前講出了所有的真相又如何?高湛不會處置他心愛的寵臣和士開,隻怕還會幫他遮掩,就如同處理孝瑜一事一樣。更何況,就算殺了和士開又如何?孝琬他,再也回不來了,和孝瑜一樣,又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逝去。他們痛,他肯定更痛,隻是痛到極致,那便隻能無聲地承受下來,然後靜等淌血的傷口結痂脫落,長出新肉來。除此以外,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長恭!”眼看著那道無比熟悉的背影就要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中,高湛終於是下意識地踏前幾步,然後情不自禁地喚出了聲。
他知道,這一次他若是再不開口解釋,那這個自小他看著長大的侄子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他在這個世上,所珍惜、所深愛的人不多,寥寥幾個而已,他再舍不得失去,再不願品嚐那無人問津的無邊孤寂與冷漠。眼前這個曾經熱情如火的小男孩在那樣冰冷的人生暗夜中毫不吝嗇地給予了他溫暖和關愛,生平第一次,他是那麽想要拚盡全力握住一個人的手。可是如今,往昔的那個人還願意給他救贖麽?
仿佛是融入骨血裏的習慣使然,在聽到他用從未有過的急切嗓音喊著自己的名字時,長恭的腳步不自覺地便是頓了一下。然後,他遵從身體的意願停下,隻是仍舊背對著所有人,沒有半點要回頭的意願。
“長恭,你還願不願意,再信九叔一回?”幾乎是放軟了聲音在哀求,哪怕是和高湛親近如和士開,也從未聽過這個如冰玉一般的男子以如此卑微的姿態開口。
“你難道,當真要和我劃清界限了麽?”知道自己已經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的狀態,高湛隻能定定地看著他,漆黑眼眸中的痛苦似乎並不比清顏他們少。
抱著孝琬屍體的手微微顫抖,長恭的聲音卻是越發冷硬:“太上皇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微臣再劃清界限又能劃去哪兒?”
“那你的意思是……”就像是在黑暗中奔跑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後一抹曙光,高湛追問的語氣極端的迫切和期待。
長恭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心狠的人,果然也如同自己一般放不下往昔的一切麽?
“微臣說過,會為北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話依然不會變,太上皇大可不必憂心。”再不停留地往宮門的方向行去,長恭的聲音被夜風吹得淩亂,但卻依舊清晰地傳進每一個人的耳中:“至於九叔這個稱呼,卻已經不是微臣能夠高攀的了,微臣日後會時刻謹記君臣綱紀,還望太上皇也是一樣。”
從此以後,過往的一切就都如雲煙一般地散了吧。從頭至尾,似乎都隻有他一個人在天真,單純地以為身在皇家還能夠擁有一份真摯的親情,以為即使登基做了皇帝,心中的叔叔也從不會變,永遠會是記憶中隻一心給予他疼愛和照顧的那個人。然而到頭來,卻是那樣的一個人,將他握在掌中的幸福那麽輕易地就碾碎了去。
他的親人,殺了他摯愛的家人,現實永遠是這麽的冷酷和殘忍,破了他的夢,也,傷了,他的心。
幸福轉瞬便被流逝的光陰淪陷,再也,回不到相識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