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京都夜談
一夜無語,因著心裏有事,長恭早早地就起了身。本來便對鄴城的事很是記掛,再加上眼前還出了阿史那靈這一檔子事,他幾乎是輾轉反側了一宿,便再也等不下去地喚來了莫非。
“讓你打探的事情查得怎麽樣了?”站在遠離營帳的一片淺湖邊上,長恭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垂手而立的莫非。
從胸口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長恭,莫非恭聲回稟:“王爺,這是京中的探子今早秘密傳書過來的,屬下也是剛剛才收到。”
“嗯。”接過信,帶了些許迫切地展開,長恭忽然竟是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信很短,不過一行字左右,卻看得他瞬間都產生了一種氣血上頭的眩暈之感。
“王爺您怎麽了?”趕忙伸手扶了腳步有些踉蹌的長恭一把,莫非下意識地出聲詢問。他還從未見過素來冷靜自持的王爺會這般失態,難道是京中出事了?
“傳令下去,收拾收拾,我們即刻回京!”一把甩脫他的攙扶,長恭厲聲吩咐完畢,隨即抬腳就朝木杆可汗的金帳而去。他要回鄴城,現在就必須要回!
“可是王爺……”困惑的話語才出口一半,莫非便是眼尖地瞥到了那在長恭手中隨風翻飛的信箋:河南王意外身亡!當下到嘴的話一轉,直接是麵色肅穆地朗聲應下:“是!屬下遵命!”
雖然很意外長恭在求親結果尚未出來的時候就打算離開,但看其麵色匆匆的模樣,木杆可汗倒也不好多留他,當即便是笑著應允。而近乎五內俱焚的長恭也是不和他多作客套,三言兩語過後便是急忙離開。那樣子,讓在場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是吃了一驚,這蘭陵王爺,什麽時候變得這般風風火火了?
“看樣子,是齊國內部出問題了呀。”笑容收斂,木杆可汗精明的眉眼看著長恭離去的背影,眸色深沉:“既如此,那此次結親的對象就用不著考慮了啊。”
“你說什麽?!蘭陵王走了?!”正在自己帳中梳妝的阿史那靈聽到侍衛的回稟,猛地站起身來。而正替她梳理長發的丫鬟一個沒留神,直接是扯痛了她的頭皮。
“公主恕罪!”那丫鬟急忙跪伏而下,誠惶誠恐地討饒。然而眼前瞬間一花,阿史那靈居然是就這麽披頭散發地跑出了營帳。
“高長恭!”才跑出不遠,阿史那靈便看見了已經整裝待發的齊國使者團,而領頭的一人,玄衣黑馬,英氣勃發,美得不似凡人,正是蘭陵王高長恭。
“靈兒公主?”一把扣住韁繩,長恭頗為詫異地看著攔在馬前的小女子,隨即眼神沉鬱地開口:“本王有事回國,還請公主不要阻撓。”
“有事?”提著的一顆心放下了大半,阿史那靈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你難道不是因為我昨天所說的話才要走的?”
“嗯?”沒有料到她會這麽想,長恭著實是愣怔了一下,然後轉頭對著一邊的莫非吩咐道:“你帶著人先走,本王隨後趕來。”
“是。”眼神不著痕跡地在這兩人之間掃了一個來回,莫非也不多言語,直接縱馬向前:“走!”
眼看著隊伍離開,長恭一躍下馬,看向阿史那靈,語氣極為懇切:“公主切勿多心,隻是因為鄴城出了點事,我才不得不趕回去處理而已,昨日之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咬了咬唇,阿史那靈緊盯住長恭,一雙美眸中再度蓄上了淚:“你當真,非走不可麽?就不能等到求親之事結束?”甚至於,連目送她歸屬何處都辦不到?
“非走不可。”盡管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很是惹人憐惜,但長恭還是硬著心腸徑直開口:“事關重大,還望靈兒公主見諒。”
話說到這個份上,阿史那靈也已經是知道多說無益了。當即紅著眼眸點了點頭,輕聲喃喃:“那好吧,我也不再攔你,你快回鄴城辦事要緊,我……”她定了定神,眼中的淚水終是滾滾而下:“祝你一路順風!”
看著這個從頭至尾都是對他滿懷善意的女子,長恭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柔聲勸慰道:“好了,不哭了,我們總還會有機會再見麵的。”
“真的麽?”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嚇了一跳,阿史那靈有些受寵若驚地抬起了頭,當下連哭泣都忘了,直接是抓著他的衣袖滿眼希冀:“長恭哥哥,我真的還能再見到你麽?”
“真的。”長恭嘴角含著一絲清淺笑意,不知為何,他對這個小丫頭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靈兒,相信我,幸福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難,終有一天,你會找到那個許你一生的良人的。”說罷,他也是不再停留,一個翻身上馬便欲快速離開。
“長恭哥哥,替我向你妻子問好!”將雙手攏在唇邊,阿史那靈忽地綻放開一個燦爛的笑容,放聲便對著長恭遠去的身影喊道。
揮了揮手,長恭沒有回頭:“一定!”
餘音還飄散在空氣中,但那黑衣黑馬之人已是絕塵而去,那樣決然的姿態,就像是衝出了視野從此再也不會歸來。阿史那靈放下手,笑意漸斂的同時卻在眼中換上了一抹前所未有的堅定:“是的,我一定會找到隻屬於我的良人!哪怕他現在還不是,我也會讓他變得是!”
言罷,她最後看了一眼那消失在地平線上的身影,轉過身再不留戀地向著自己的營帳走去。現在,是該她接受命運的時候了。
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原本回京的時間被長恭生生縮短了一半。但饒是如此,他回到鄴城之時也已經深秋,滿城鮮紅欲滴的楓葉就像是熊熊燃燒的烈火,不過憑它如何熱烈明豔也溫暖不了長恭從內至外的徹骨冰寒。
跪在孝瑜的靈前,他不聲不響地一跪便是三日,到得最後,連原本聽憑他發泄情緒的清顏都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卻也不好太過勸慰,於是索性跟著他一起跪。
而就在孝珩等一幹人都百般無奈,以為這兩人要一直跪下去之時,那自從回來後便沒發過一言的長恭終是開了口。
“顏兒,你知道自幼教我寫字念書的人是誰麽?”因為多日水米未進,長恭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不堪。
“是大哥麽?”看著靈牌上那個熟悉至靈魂深處的名字,清顏的聲音也是極輕,那樣子,就像是怕驚醒了那些沉睡的亡靈。
“嗯。”低低地應聲,長恭猶如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連嘴角都是不自覺地揚起了柔和的弧度:“父親和母親都去世得很早,大哥雖然為人看來風流不羈,但對我卻是自幼疼愛異常。我天性不喜書畫,很多時候都被大哥責怪,當初一直覺得是他在故意為難我,後來想想,他卻是始終為我好的。”頓了頓,他的語調之中逐漸滲入了絲絲點點的痛意:“大哥是我兄,如我師,更勝我父,可我居然就這樣讓他孤獨死去,甚至連他的葬禮都沒能參加……顏兒,我對不起大哥,對不起他……”
側身環抱住他,清顏隻覺得滿腔的痛意幾乎都快將她淹沒:“長恭,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不要把所有的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事發的時候你在突厥,就算真要責怪,也該怪我,是我,沒有護住大哥,是我,沒有守護好家人……”
“顏兒……”伸手攬住她不足一握的纖細腰肢,長恭埋首在她的發間,語氣之中的溫柔和疼惜分外明顯:“我怎麽可能會怪你呢,我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這些事,從頭至尾就不是我們所能控製的。”
“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早日為大哥報仇。”隻要有他在身邊,清顏就感覺到無比的安心:“皇上護著和士開,我不能取他的性命,但我相信,總會有機會的。”她已經把孝瑜中了夢靨之事告訴於長恭,雖沒有切實的證據,但和士開絕對逃脫不了幹係。
“和士開是麽。”略帶寒意的聲音在耳邊回蕩,清顏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長恭周身繚繞的陰寒殺氣:“或許,我是該進宮找九叔談談了……”
是夜,皇帝寢宮之中,一身便服的高湛坐在桌邊,看著單膝跪在自己麵前的男子,眼神沉黯。
“突厥那邊的事已經結束了麽?”無聲的靜謐持續了半晌,高湛終於是沉聲開口。
“是,木杆可汗最終決定將阿史那公主嫁入周國,微臣辦事不力,請皇上責罰。”垂首回稟著相關事宜,長恭的麵容沒有絲毫波動。在回鄴城的路上,他就得知了最後的聯姻結果,雖然遺憾周國最終得利,但是他也無可奈何。
“起來吧,這求親一事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成與不成,都在意料之中。”抬手倒了一盞清茶,高湛徑直將杯盞推向自己對麵:“坐吧,咱們叔侄,似乎也很久沒有好好聊過了。”
定定地凝視著麵前如冰玉一般的男子,長恭依言坐下身來,接過茶盞在指間細細把玩:“不知九叔要和我說些什麽?”他明白高湛的意思,這是要拋開君臣身份談心,因此下他倒也不和他太過客氣。正好,他也有些事想當麵問個清楚。
“孝瑜的事,想必你也已經清楚了吧?”低頭輕抿下一口茶水,高湛的臉隱在燈光的陰影之下,看不清楚表情。
“我剛剛才祭拜完大哥的靈位過來。”目光緊緊地鎖住對座之人,長恭似乎是想從他的神態之中看出些什麽東西來:“九叔,你能否告訴我,大哥的死,是不是你授意的?”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沒有回答,高湛毫不示弱地回視於他,半點波瀾也無的眼眸就如同沉靜的夜空,讓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