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素色,楊海若走到楊遠山麵前,安安靜靜地抱拳行禮。配上男式的發髻,整個人顯得英姿颯爽,卻不見一絲婉約。楊遠山神色複雜,雖然強迫自己不要將情緒外顯,但還是有些控製不住,右手指節有些發白。

“父親,孩兒明早便出發,以後的日子,還請父親保重。”

楊遠山看了看楊海若身後的李素,歎了口氣道:“該保重的是你。戰場上的日子不是那麽好過的,有些事,就讓太一他們去做吧。”

李素垂首,默默鞠躬。

“小海,有不甘?”

楊海若沒有回答,沒有動作,靜靜地站立當場,似是默認。

楊遠山搖頭,重重歎了一口氣道:“為父無能啊!竟然要自己的女兒……”

“父親,你難道沒想過抗旨?憑你和幾位叔叔手上的兵力,就算……”

“住口!”楊遠山猛地一拍桌子,“你怎能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你別忘了,你是帝國人!吃帝國的,穿帝國的,家中一切榮華富貴都是帝國給的,你怎麽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楊海若不為楊遠山的怒氣所動,淡然道:“父親,我說的是抗旨,沒說謀反。原來您也考慮過張兵易幟。”

楊遠山的眼神突然變得極冷,渾身氣息迸發,讓對麵的楊海若和李素仿佛置身屍山血海之中。好久,才沉聲道:“小海,你的心思變了。”

楊海若強行運轉強體操,驅逐出身體內本能的恐懼,搖搖頭:“我沒有變,而是懂的東西多了。就好像原本我看不出二位哥哥刻意藏拙帝都自刎是真正的大智大勇,就好像原本我看不出那個王三嬉笑怒罵閑雲野鶴是看破了世間的爭鬥,就好像原本我看不出叔父們並不是真心為國捐軀,而是處在這個位置上的無奈。”

楊遠山身上的氣息收斂,一雙眼睛望向遠處,仿佛想要看透時間的阻隔:“是啊。自己的性命,家人的性命,兄弟的性命,百姓的性命,哪個沒有托付到我們的手裏?若說當今聖上昏庸無端改革失掉了帝國立國之本,可是換一個人,可能比聖上做得更好嗎?處在那個位置的人,當然是不會理解普通百姓尋常官員的想法了,就算我擁立他人,或是幹脆自己去做那個位置,結果就一定會好嗎?”

“所以您是處於無奈而維持現狀?”

“不對。”楊遠山的思路從回憶之中拉回來,“你要明白,帝國,不是薑家。帝國,就是自己的性命,家人的性命,兄弟的性命,百姓的性命,還有這些性命過的平常日子。保住了這些常人的性命與生活,才算保住了帝國。隻要不打仗,不起紛爭,我們便是保家衛國。”

“父親,忠義禮智信……”

“如果那些能夠保證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便是美德。若成了爭鬥的*,便是大惡。”

別說是楊海若,就算是和幾位將軍相處時間極長的李素,也沒有聽過這樣的話!這些話幾乎完全顛覆了他們的認知,震得久久不能言語。

楊遠山接著道:“所以你們可以看得出,我們隻是防守,絕不進攻。無論出於什麽樣的理由,戰爭總會坑害百姓,最後得益的,不過權力頂峰的幾個人罷了。今天你既然這樣問了,那我便告訴你,我們守得不是一個皇朝,而是一片天下黎民,而是自己的責任良心。”

“所以,不要想謀反的事。”

說完這句話,楊遠山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頹然坐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楊海若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李素,卻見李素同樣茫然,表情麻木地對著楊海若搖頭。

“父親,你的這番話……和王三的態度很像。但是,好像他最後的選擇是不顧其他責任,隻過好自己的日子,而您……”

楊遠山道:“我不這麽覺得。沒有握住巨大的權力,沒有經曆朝堂的傾軋,沒有體會百姓的苦難,沒有否認書本的勇氣,很難麵對這樣的現實。那個王三我不熟悉,但是他應該還不懂什麽叫做權力。”頓了一下,楊遠山看了楊海若一眼,“你要麽徹底看透,或者徹底看不透,不要做傻事。”

楊海若應下。

“對了,你這次對外的身份的我們七人之中某人的子嗣,為了軍心穩定,宣傳當中都說你是男兒身。身份問題一定要隱藏好。另外除了太一,林秋楓,洪嗣齊和鄒武全會為你調過去,太一,你到時候幫小海安排一下,戰場上的事,就靠你們了。”

這些名字對楊海若來說不過是個代號,除了李素身為府上的管家,其他人,她隻有一麵之緣。可是聽在李素的耳朵裏,卻無異於晴天霹靂:“我們四個都來保護小姐,可戰線怎麽辦!”

李素,林秋楓,洪嗣齊和鄒武,是七位將軍挑了十幾年才挑出的接班人。平日裏,他們事無巨細,打理著軍中各項事務,而從李素最近的情報上看,七位將軍被下獄之後,頂著內外巨大壓力安排部署,讓帝國沒有被攻克的關鍵就是在外統兵接過大權的林洪鄒三人。若是這幾個人被調離防線,那邊境一帶誰還能有威信有能力指揮各有想法的隊伍?

“那些就不用你管了。”

陪都的楊遠山和皇城的薑克雄同時說出了這樣的話。

手持一條白綾,帝國天子親手交給了站在自己身後的總管穆小魚。穆小魚哪裏會想到這一出!登時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求饒。

“穆總管,先皇在位之時,你便是總管。這麽多年來,無論是先皇還是朕,已經習慣了你的服侍。念在你多年用心的份上,朕便給你一個體麵的死法。”

“聖上饒命啊!”

“好了,穆總管,你死了,那些龜縮不出的邊關軍隊才會聽命作戰。為了帝國安危,你便去吧。”

薑克雄的身影一直背對著穆小魚,顯得極其高大威嚴。在這樣的背影之後,穆小魚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聖上,你都知道了?”

“如果沒有朕的默許,那些邊關將領怎麽可能聽你的話?”

穆小魚如遭雷殛!當即叩拜在地,大聲求饒道:“聖上!小人是一片苦心啊!朝中大臣肆意揣度聖上,帝國大權旁落,他們是對聖上不敬!”

“所以你就假借朕的旨意指使他們?”

“聖上明察!小人從未假借聖旨,不過是與各地守將講明情況,讓他們效忠聖上,絕對沒有假公濟私!”

薑克雄的身體始終沒有轉過去,也沒有聽穆小魚的話,而是歎氣:“果然,不管什麽人,一旦有了權力,心態就會變化。你現在這個樣子,和我把暗侍衛交給你打理不無關係。死法你可以自選,下去吧。”

“聖上!小人絕對沒有大逆不道之心,聖上明察啊!”

“是看到我接下楊遠山的一拳之後才沒有大逆不道之心的,對吧?穆總管,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思,不必再裝了。”

穆小魚深深吸了一口氣,叩首道:“聖上,所有的命令都是以聖上口諭發出的,我死之後,暗侍衛您依然可以完全掌握。”

“本來就在我掌握之中。”薑克雄依然沒有轉身。

穆小魚搖搖頭,自嘲般問道:“聖上,您之前一直無心朝政,才讓我生出收攏大權的想法。可是臨死之前我還是不明白,您這般的做法,到底對您有什麽好處?”

薑克雄轉身,看著這名服侍自己父子兩代人的人,問道:“穆總管,我沒有童年,從記事起就一直被當成帝王來教育,對嗎?”

“聖上幼時聰明伶俐,觸類旁通,天賦非常人能及。小人當年常被聖上的課業進步震驚。”

薑克雄微微一笑:“是啊,不管是讀書習武,兵法政令,還有千般帝王之術,朕都學得會。可是,除了學這些,朕還幹過其他的事情嗎?沒有。朕還接觸過什麽其他的人嗎?沒有。朕真正見識過天下間的奇聞異事嗎?沒有。朕有可以毫無顧忌聊天打鬧的同伴嗎?沒有。朕有自己決定過什麽事情嗎?不用懷疑,那個時候,依舊沒有。你們以為身為一國之君,就那麽隨心所欲肆意妄為?若是皇帝好做,為什麽郭奇士楊遠山這些人明明把持了文武兩派的絕大部分勢力,卻從來不做過分的事情?”

“聖上,您的意思小人不懂。”

“好,你們叫朕天子,也就是說,朕不能算做是人。朕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變得像一個人,讓朕的後代,讓薑家的子孫,無論英明還是平庸,都不要被帝國皇族的名號,剝奪了一切做人的樂趣。”

“可是分權達不到這個目標!這個做法有問題!現在官員的權力,本來就是聖上皇權的恩賜,所謂的分權沒有意義!而且,若是將權力分了出去,必然會亂!”

“所以朕把朝中所有勢力分成幾派,然後通過帝國律把這些派係的所有鬥爭都放在明麵上來。這樣,沒有了暗箱操作,絕大部分決策都可以讓下麵的人真正按章辦事,帝王的責任也就少了許多。你明白了嗎?”

穆小魚聞言,眉頭緊皺,一句話也說不出。這種想法他從來沒有想過,一時間根本反應不過來。

薑克雄站起身來,轉身出了禦書房:“想通了就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