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你?!”

他抓住我的手腕,不可思議地盯著我,手中的斷劍,剛從與我的要脈擦肩而過,如果不是他的攔阻,眼看就成了。

就差那麽一點點,如果我快一些的話。

“又來這一套?”

他憤怒地將斷劍拋到遠處的牆角,墜地時發出清脆的鳴音,這聲音將我從失神中拉回,不得不麵對這棵失了心的狂樹:

樹的枝葉在颶風中搖擺,樹的腳足卻在何處生根?

閉緊雙眼,心中禱告著再睜開時他能變成原來的他,或者原來的並不存在,眼前的就是原來,那麽給我偽裝過的也好,真實的也好,虛假的也好,給我吧。

或許,在他的手下,我也是藍雪湖?

“想死嗎?可以啊,不過就這麽結束會不會太草率?”

仿佛變了一個人,他蠻橫地將我從地上提起,勒緊我的腰,掐住腮,暴躁地瞪著我:“不想親眼看看我如何成為皇帝,如何君臨天下嗎?…”他的語氣粗野,目光卻急切的閃爍著,似乎萬分渴望著得到我正麵的回答,從我這裏能夠得到支撐這個豪言的力量,

“不說話是表示憤怒,還是投降?”

——就那麽想聽我說嗎?

“說!要看我當皇帝!”

——我不是始終注視著你?

“你說話。”

——要我說什麽?

“…皇帝不是在開封?…他好好的..”囁嚅了半晌,我還是決定從“皇帝”這個敏感的字眼提起。

“哈哈哈,皇帝好好的?”他輕籲了一口,仿佛卸下了某些沉重的,然後輕飄地笑,“他吃了我的長生不老丹,快活得就快升天了!”

“什麽…丹?”

“我也不怕告訴你,在鐵家時,我就在老頭子的引薦下成了那狗皇帝的禦醫,專為他煉丹,狗皇帝很聽話,以為這世上真有長生不老藥,整天把自己關在煉丹房裏誦經求神,我要他用什麽藥材就用什麽藥材,就算是□□,也毫不忌諱,當然,我不讓他知道那是□□,他會慢慢地衰竭,最後不得不靠我的解藥維係生命,到那時,便可挾天子,令諸侯,得成千秋大業…”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或者聽到了卻不想記在心裏,隻是感覺冷。

好冷,冬天大概已經到了吧,最怕的就是冬天,今年卻來得似乎很猛烈。

茅草房在凜冽夜風的侵襲下搖搖欲傾,風與木框摩擦的吼聲充斥著耳鼓,屋外好似有千軍萬馬在向這裏齊齊進發,那氣勢似乎瞬間便能將此地踏平。

房內隻剩下了我與他,不知何時,李元寺已趁著江臨風不注意時將藍雪湖的屍體帶走,走得匆忙而了無痕跡。當江臨風發現他寧可要一具屍體也不肯留在自己身邊時,那心情可想而知。他不知他是否還會回來,但應該很清楚,藍雪湖將成為他們之間永遠的一道傷口,能不能愈合,要看造化了。

最得力的幫手不在身邊,他或許會有一絲的不安吧,或許,這就是他之所以要將我帶在身邊的唯一理由。事到如今我已不奢望維係著我們之間的那點情感會有幾毫重,我麻木地跟著他,任憑他帶我駕馬返回卞梁。

百裏衰草枯黃,一切都是肅殺的。

卞梁成的郊外覆蓋著一片密密匝匝的鬆林海,十分便於隱藏和埋伏,在次日夜裏,我們到達那裏時,早有一眾百人先遣部隊潛伏在林地之中,他們全部著黑衣黑褲黑鬥篷,胸口繡著金絲大蟒,蒙麵、佩兵刃,步伐矯健,訓練有素,想必就是姑蘇山寨裏的精兵強將。

為首的將江臨風迎下馬,請到一邊說話,兩人商議完畢江臨風走到我麵前將自己的鬥篷脫下披到我身上:“夜裏風硬,這鬥篷是豹子皮做的,暖身又抗風。”

我嗓子眼一堵,忍不住問:“何時進城?”

“子時。”他抓住我的肩膀,沉吟道:“你就留在這裏,我讓水金玉留下陪你。”

“你不是很想讓我親眼看你如何成為皇帝?”被他莫名的體貼感召,我有些言不由衷,本是不想再理睬他的。

“搶皇帝的場麵沒那麽好玩,等我搶到了,自會來接你…”

“接我去當你第一個試刀囚?”我逼迫自己不要對他產生任何妄念,於是把自己當成破罐子。

他怔了怔,眉間隆起山丘,那是他的大好江山?

“是啊,用你的脖子試試皇家的刀鋒快不快!”

我不能正確判斷這是否是他的玩笑話,隻得默聲,低頭,低頭,低頭。

許久,隻聽他輕歎一聲:“你低什麽頭?露出脖子,真想讓我試刀?”

我痛快抬起頭,腦子裏卻在胡思亂想,目光望向別處。

他“噝”了一聲,似乎對我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滿,“在想什麽?”

我笑了笑:“沒什麽,我在想,天怎麽還不亮。”

他黑下臉訓斥道:“天亮了,我們怎麽潛進宮去?你最好別盼天亮!”

“你誤會了,”我解釋說,“我是想,夜裏太冷,天亮了,可能會暖和許多。”

他二話不說,立刻吩咐手下又送來了一件披風,蓋到我身上,“冷就進馬車裏呆著!”

我感念他蠻橫的體貼,忽然希望他能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你能陪我…”

“想也不要想!”不等我說完,他便痛快拒絕。

很好,一切本該這麽結束。

“看好他!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他出來!”他向水金玉下達了命令。

我上了馬車,水金玉隨後也跟了進來。有多日與她不見,與在鐵家那時比她瘦削了一些,顴骨有些突出,下巴也有些尖,五官看起來更為犀利,尤其一對水目更為深邃幹練,一身黑衣短打,背上背著一把長劍。

她撩下車簾,轉身就將我摟進懷裏:“小六子,你還活著!”

想起她素日的好,我不禁雙眼發熱:“嗯,大姐,我還活著,看到你和鐵公子能在一起,真替你們高興。”

“多虧了三少,暗地派人把鐵心之從鐵府那裏給我偷了出來。”

“偷?”

“嗯,鐵家無論如何都不肯接納我,你在時也看到了,你們想了那麽多辦法,還是很難,於是三少爺見時機成熟,幹脆將他一並帶走了,鐵謙公為了不讓我們見麵,就把心之關起來,不是偷是什麽?”

“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她放開我,目光有些複雜,沉吟了一會兒後轉移了話題:“你怎麽瘦成這樣?臉上還這麽多傷?”

我顧不得自己,忙問:“這一切是不是他安排好的?在鐵府裏潛伏,入宮,故意讓我被抓起來,故意救我,故意被陸祁雲逮到時機,故意讓我被藍雪湖捉到…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皇帝夢?為了他江家的千秋大業”

水金玉悶聲不響,隔了好久才點頭,馬上又搖頭:“他最終的目標是這個,可不能說做什麽都是為了這個目標,雖然犧牲了很多人…包括你,可也包括他自己,他有些地方的確很過分,尤其是在你與陸祁雲之間,他…他的事我不好說,反正六月你要知道,他心底,還是對你在乎的,你可以怪他恨他,但不能懷疑這一點。”

“嗬嗬,他的在乎讓我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啊,”我苦笑著搖頭,這在乎與他的大業相比,簡直是滄海一粟,“他更在乎的,是皇帝的寶座吧。”

她輕歎了一聲,用纖細的手指撥開了我耳發,攬過我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撫摸著我的頭,溫柔得讓我想起母親。

“看來,他真的很壞啊,我問問你,他那麽壞,你還愛他嗎?”

“我也不知道…”

“這麽說吧,如果他現在被人殺死了,你會不會難過?心疼?後悔?”

我順著她的假設假想了一下江臨風死去的景象,果然,痛覺陣陣傳來,心是拒絕接受這個結果的,就算他再壞,再作惡,我也不不希望他死去。

“還是…不要死的好…”

水金玉釋然笑了:“所以說,愛與一個人善惡並無太大關聯,它可以在一個大好人身上發生,也可以在一個大惡人身上發生,‘反正就是這個人了’,矛盾中你會這樣說服自己,‘這樣愛對嗎?’‘能愛嗎?’,但最終你還是控製不了,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反正豁出去了!別怕,隻要不是仇恨,那東西在心裏就還好,仇恨是烈酒,而愛就是裝酒的壺,隻有用壺來盛的酒才更值得珍藏,隻有用愛來包容仇恨才最偉大…”

“大姐!我不要偉大…我不要偉大啊…”我壓抑著自己,不知何時,臉上已冰涼一片。

她緊緊摟住我,用指肚在我臉頰上劃著:“六月是大人了,大人怎麽能隨便哭呢?”

“我沒哭,風吹的。”我轉過頭去,用力甩了甩頭,然後偷偷用袖子擦幹,指著自己的眼睛笑道:“你看,風吹的。”

她笑了,沒有戳穿我,繼續把我攬在肩上,附和著說:“是啊,風真的好大啊!”

我靠在她的身邊,忽然覺得沒那麽冷了,或許是她與我分享了她的溫暖,因幸福而產生的熱度,或許是我根本適應了,這冬夜冰凍的溫度。

“大姐,還好你幸福,這就夠了,這就夠。”我由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