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藍雪湖將中指放在李元寺的眉毛上小心翼翼地來回劃著,確認了之後,移向眼睛,連眼睫也一根根數了仔細,那樣態很像在做一幅真人描繡,仔細到連一根毛發都不放過。李元寺並未抗拒,任憑那手指又移向了鼻子、嘴唇、臉頰、下巴、耳朵、肩膀、胸膛…隻要被允許的地方,都讓他辨認到了,他這樣的反應讓藍雪湖十分意外,進而欣喜異常,停止了哭泣,那臉頰還掛著淚,嘴唇卻彎成月牙:“小江,你老了。”他很認真地說了這麽一句話,嚴肅的神情讓人忍俊不禁,李元寺搖頭笑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又不是神仙,會長生不老,當然要老了——倒是你,和以前相比,沒多大變化,還是那麽…那麽地惹人疼。”藍雪湖臉一紅,低下頭去:“呸!你最愛拿我取笑,打生下來,我恐怕就沒人疼過,除了,除了你...”他抬頭猛然抱住李元寺的頭激動說:“小江!我等了你好久,找了你好久,若不是沒有找到你的屍體和墳墓,我早就隨你去了,如今我們能重逢是上天可憐,感念我對你一片癡心,小江,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永不分離嗎?你若願意,我就為那孩子把毒徹底清除掉,也不找江家人報仇了,隻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如果你喜歡,留在這聖水宮也行,這裏什麽都有,害人之心卻沒有,不比外麵人世,人吃人的那麽肮髒,你說好嗎?好嗎?”

“我…”

李元寺目光閃爍了。

看得出他十分猶豫,因為身體被綁著又不能推開緊抱他的藍雪湖,卻萬分僵直。

麵對這樣一個死心塌地的人,他又在遲疑什麽?

藍雪湖絲毫沒覺察到對方的退縮,兀自忘情地對他訴衷情:“小江,還記得你為我折的那段桃樹枝?上麵開滿了桃花,雖然我看不見,可聞得見,你是第一個告訴我那是桃花香的人,我很懊悔,以前怎麽從沒注意過?從那以後,我就開始認真辨認各種氣味,慢慢發現,原來我的周圍並不是隻有石塊、木棍、皮鞭和鐵籠,我的周圍也可以有花香,鳥鳴,蟬叫,有泉水流動的聲音…這些都是你教給我的,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他揩了揩麵上的淚,捧起李元寺的臉,在他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小江,自從你不再來了,我就萬分消沉,好幾次都有死去的念頭,可每次都被江石攀阻止了,他不讓我生也不讓我死,我隻能生不如死,過一日等於捱一年,時間是那麽地長,那麽地長啊,我隻有等著折磨我的人自行老死,因為我比他年輕,若拚壽命,他拚不過我!就這樣苦苦等著,終於讓我等來了機會,他自食惡果走火入魔,我便趁機逃了出來,到處尋你——尋得好苦,我躲在山裏的路上,聽每一個路過人的腳步聲,好辨認是不是你,你的腳步輕但步伐快,我早已熟悉,可惜沒有一個是你。也是我命不好,後來遇到了一夥強盜,他們把我抓下山去,拉在集市上賣,他們脫光我的衣服,綁在一根木樁上,還用皮鞭當牲口一樣地抽,向圍觀的人出一百兩白銀賣我,開始並沒有人出銀子買我這麽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為了吸引眼球,他們便當眾…當眾…”他狠狠咬了咬嘴唇,繼續道:“後來一個財主買下了我,將我帶回家裏,給我好飯吃,好衣穿,我以為遇見了好人,誠心誠意打算以後百倍報答他,可是誰知…他虐待,淩(和諧)辱我,和江石攀、那些強盜沒什麽兩樣,幸虧那時我恢複了些體力,才保住了自己...這世上沒一個好人,除了你,小江!你會不會嫌我髒?”

李元寺緩緩地搖頭,可我分明看到他臉上一閃即逝的鄙夷。

心驚。

藍雪湖並沒有過多欣喜,但似乎還是相信了,抿了抿嘴,喃喃說道:“那就好,那就好,雖然我一直覺得自己很髒…既然已經弄髒了,不如用這個汙穢的身體去弄髒別人!就抱著這個信念,建了聖水宮後,我便吩咐手下四處散播謠言,說這裏有一眼聖泉,隻要喝了泉水便會功力增強萬倍,引得那些妄圖稱霸武林的貪邪們趨之若鶩地來到聖水宮...嘿嘿,他們哪裏知道,這裏根本沒有什麽聖泉,跟聖泉的作用下相當的,其實隻有我的血,而他們,又怎配得到?”

李元寺有些驚詫:“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你又為什麽要救那孩子,你明知道他是江臨風送來的?”

藍雪湖微笑道:“我要是不這麽做,怎麽能找到你?”

李元寺怔了怔:“難道...是因為,我身上有什麽桃花香?你便猜到是我?”

藍雪湖依然微笑:“嗯,是有那香啊,你自己沒發現嗎?不過很可惜,我聞不到,那個地主極為殘忍,為了馴服我取樂,每天都用很濃的辣椒汁往我嘴裏灌,我挨不住,隻幾次,便辣得不成樣子,嗅覺和味覺都喪失了,又如何聞得了?”

“那,那你怎麽知道…”李元寺大為不解,方才的鄙夷被驚訝取代。

藍雪湖捋了捋他的額發,溫柔解釋道:“因為,你的香是長在我心裏的,聞不到,又有何妨?”

李元寺仿佛被雷擊中,呆愣了半晌才問:“你真的沒有了嗅覺和味覺?”

藍雪湖點點頭,將頭擱他的肩上:“我從沒騙過你,連你給我的名字也從未改過一字,你說我會騙你嗎?唉,我知道你還是想不通,真是個傻瓜啊,我有聽覺啊,雖然聲音變了一些,總能聽出蛛絲馬跡,再加上你故意隱瞞我,愈是偽裝,卻反而愈會露餡,騙騙我行,可是換了別人,可能會被馬上戳穿的。”

李元寺似乎很受觸動,表情柔軟了下來,藍雪湖卻依然自顧自地表白著:“所以小江,你騙了我那些日子,能答應以後絕不騙我了麽?這一次就當我給你小小的報複吧,我以為你會再來找我的,為了那孩子的毒,但是沒想到是我自己首先忍耐不住,還是跟著你來了。”

他坐起身,背向江臨風,但是從我的角度卻可以看得清楚,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匕首,先劃開了李元寺身上的繩索,給他自由,然後將刀遞給到他手裏:“取我的血吧,去救那孩子,救了他,所有的恩怨都一筆勾銷,你帶我走。”說完伸出手腕。

李元寺慢慢伸出手握住刀,茫然地瞥了我一眼,低頭看著那白晃晃的手腕不語。

“怎麽不動手?要我自己來嗎?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來。”藍雪湖握住刀刃放在手腕動脈處,愉悅地說,“不過是放點血你就為我難過了?小江,我真高興,你會為我難過!”

李元寺更為窘迫,遲遲不發力,藍雪湖皺緊了眉頭問:“你不願意?”

李元寺搖搖頭,仿佛下定了幾大決心似的抬頭:“不,雪湖,我想,我想有必要讓你明白一件事,我…很感激你對我的一番真情實意,可是我無法違背自己的本心,我不能帶你走,也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那時在玉素山做客時我還年輕,無意中闖入了江家的禁地,覺得好玩才跟你攀談,誰知被臨風爺爺發現,礙著我們兩家世交的麵子才沒處置我,隻將我趕回了家,並罰我永不得上山。我從沒想過讓你誤會了,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誤會的…”

“住口!”藍雪湖眼淚簌簌地落下,將刀刃攥在手裏,“我就當你沒說過這些話,趕快收回去!”

李元寺咬起嘴使勁搖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豈能收回?雪湖,你可以做我的弟弟,我做你的哥哥如何?”

“什麽哥哥弟弟,我可不要!我從來就沒有那些人,以後也不要有!”藍雪湖激動地抖了起來,本就雪白的臉看上去更加慘白,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心理失血所導致,我相信此時他的心一定汩汩地淌著鮮血。

李元寺不說話。

藍雪湖又懇求道:“小江,不,元寺,陪我十年行嗎?十年之內我保證不動江家的人!”

李元寺搖頭:“你敢動江臨風,我就終生不見你!”

藍雪湖囁嚅著嘴唇,“那麽三年呢?三年總可以吧,看在我為你受這些苦的份上。”

李元寺繼續堅定搖頭:“一天都不行!”

“為什麽?為什麽?”

李元寺再度沉默,半晌抬頭說:“你救了那孩子吧,他也是受害者,跟你一樣可憐,至於江家人,盡可以去報仇,但是必須先過我這關,先殺了我。”

這個結論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藍雪湖震驚了,不相信李元寺對江家人的保護竟然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他無法理解這其中的原因,當然,也是我所無法理解的,除非用兩肋插刀來解釋李元寺對江臨風舍生取義的恩施,否則,還另有一些隱情?

“元寺,我想問你,你,你愛過我嗎?”藍雪湖仍在做著最後的努力,那神情讓人看著心酸。

李元寺卻無情:“雪湖,我很抱歉。”

“...嗯,好,”藍雪湖從地上站起來,“你還算誠實,我沒看錯人。”他轉身向江臨風走去,步履是那樣蹣跚而淩亂,與他一貫蜻蜓點水的行走差別迥異,就像一個喝醉了酒的漢子。

他半跪在江臨風的麵前,先在他身上幾處點了穴,又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然後,他陡然轉身麵對著李元寺的方向,露出整個背後的空白給江臨風,“小江,我還是叫你小江,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高聲說道,“龍涎與聖泉合二為一,威力無比,此刻誰殺了我,喝了我的血,誰就能成為天下霸主,無往不勝,一定要從背後入刀,刺穿心髒,這樣才能截到最新鮮的血。”他臉色悲戚,似乎在交代身後事,“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聖水宮下埋藏著一個寶庫,是我這些年來搜集而來的,不但有金銀珠寶,還有武功秘籍,更有兵法真經,這些我都留給你,你若需要,便都拿去了吧…”

他極度忍著眼中的淚,唇邊勾出一抹無奈的,萬分酸楚的笑,這讓纖弱的他看起來更加悲憐,似乎他即將訣別於世,然後——

他前胸心髒的部位突然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猙獰的血紅緊裹著一把雪亮的刃,刃立刻抽離了出去,鮮血自胸口噴射而出,藍雪湖痛苦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將最後的憎恨投向了上蒼,身體緩緩向後倒去,直到眼角最後一滴淚滾出,他終於完全倒了下去。

“雪——湖——啊!”李元寺大叫了起來,聲嘶力竭。

同時聲嘶力竭的還有我,但不是聲音,而是心,在看到江臨風的刀從藍雪湖背後刺穿而出的時候,我想起了曾經它也刺進我心口,一樣地銳利,而現在,那時未破裂的心髒,徹底崩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