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他執起火撚率先走了進去,我也隻得壯起膽子跟了進去。

這個密室與外間又不相同,四麵牆壁都鑲滿了碩大透明的玉石,玉石上還隱隱帶有天然的好像水波一樣的花紋,中間有幾塊大的,足有一人半高,室內有通亮的燈火,在火光的折射下,玉石忽明忽暗閃爍著熒熒的綠光。

看得久了,才發現那些玉石十分古怪,似乎有一些東西在裏麵晃動,水影就像一個個幽靈。我走過去將臉湊在石壁上仔細觀察,原來那花紋不是玉石的紋路,而是真的水波流質,石頭裏裝滿了水,餛飩得好像米湯,隻呈半透明狀。這些玉石被磨得很薄很光潔,仿佛一個個真人大小的玉棺,倒立在石牆上,不,是鑲嵌在牆壁上,仿佛一件件鬼斧神工的裝飾品。我逐一看去,每一件皆不同,有的是菱形,有的是矩形,有的是橢圓形...忽然。在一副玉棺後有一片陰影從裏麵漂浮而來,我湊近了定睛一看,那東西有眉有口有眼鼻,竟是一張人臉!

“啊!”

我驚得連連倒退,頃刻間汗透脊梁,冷不防被人猛箍住雙肩,茫然回頭一看,藍雪湖慘白的臉孔赫然出現在眼前,“啊!”我又發出一聲驚叫,跌進塵埃裏。

“哈哈哈哈——瞧你這膽量!方才還信誓旦旦的連死都不怕,現在倒怕活人來?”他叉起腰,興高采烈地嘲笑道。

“那裏…那裏裝著人?死人?”我猶豫了良久,才又轉身朝玉棺內望去,方才那張人臉已不知去向,我又向其他玉棺仔細望去,竟也發現有人形一樣的東西在裏麵飄蕩,一端漂浮著黑黢黢的頭發,就像一團團水草,令人毛骨悚然。

“嗬嗬,都是誤入聖水宮,又隻會逞口舌的無能之輩!”藍雪湖鄙夷地說,“小東西,你該仔細看看,這些人力是不是也有你認得的人?”他輕幽幽地扇著衣袖,滿不在乎地說。

“我…認識?”心中擂鼓一樣的狂跳,我在心裏祈禱著,那人千萬不要是江小仙,千萬不要是江小仙!

正是帶著這樣恐怖和憂慮的心情,我在每一個玉石前都仔細觀望良久,很多人並不認識,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都是成年人,有的還穿著表明身份的衣服,有的幹脆隻剩下一把骸骨,在水裏遊遊蕩蕩,好像在空中翱翔的骷髏。藍雪湖雖然不能視物,但總能正確地分辨出我的方位,我每走到一個玉棺麵前,藍雪湖就準確地為我解釋一個:“這個穿道袍的是峨眉派的老尼姑,那個光著屁股的是崆峒派的肥豬當家,還有那個衡山派的小賤人...這些人都是要來搶聖水的,沒想到自尋死路!…對了對了,這兩個裝在一起的老東西你要看仔細了,你看,他們就是將我遺棄的親生父母!”

他指著中央那個最大的玉棺,冷漠地說:“如果不是他們生了我又拋棄我,我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嗬嗬,我將他們捉來扔進這水棺裏,任憑他們掙紮,卻一個指頭也不動!我一邊品茶,一邊談琴為他們伴奏,我就是不救他們,隨便他們怎麽求我,心裏怎麽悔過,就是不救!我等著他們活活被淹死,哈哈哈,那感覺爽快極了,痛快極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兩個老人的臉正好浮向玉麵,緊貼在上麵,那麵容已經被泡得浮腫,雙目圓睜,那種死狀實在無法描述,可以想象得出,當他們知道眼前這個被自己親手拋棄的孩子向他們舉起複仇的屠刀時,他們該是怎樣的心情,是慚愧?震撼?還是隻有極度的恐懼?我想,這種通過死亡永遠固定下來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可惜藍雪湖永遠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會無動於衷。

藍雪湖麵對玉棺矗立了良久,靜靜地沉默著,一定在內心遺憾著沒能親眼所見老人死前的慘狀,他從沒有看過這個世界,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會覺得惋惜?又會不會覺得慶幸?因為沒有視力,所以可以更加無所顧忌地殘害各種生命而不必遭受良心的譴責?

我不得而知,但惟有一點是可以預料的,他一定不快樂,即使他殺掉所有愧對自己的人,他始終都是活在孤獨之中,因為他人生命的終結,終究不是快樂的開始,那些人一死,也就意味著他失去了擁有人世溫情的機會,尤其是他的父母,永遠被剝奪了彌補自己錯誤的機會。

“這個孩子當年曾向我吐口水!”他指著其中一個小一些的玉棺恨恨地說,“我把他的舌頭割掉了扔進了水裏!他掙紮了很久,哈哈!”我看見那裏的確有一具孩子的屍體,緊閉著雙眼,大張嘴巴,沒有舌頭,還保持著臨死前的驚恐狀,那真是個孩子。

事到如今,老天爺,我隻求這裏邊不要出現江小仙的屍體,否則…我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我靜靜地看著,看到最後一副,看著水流漂動,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那會不會是江臨風的屍體,沒有頭顱,被當做裝飾品一樣禁錮在這塊石牆上,禁錮在藍雪湖始終無法平衡的心之籠中,或者是陸祈雲、江小仙、江嘯天、江長天、江石攀、武林各大派、鐵心之、鐵煥之、鐵謙公...甚至,崇禎皇帝,他們全是藍雪湖報複的對象。我為我自己瘋狂的想象而驚心,或許這種願望根本不是藍雪湖一人所有,每個人都想將其他人禁錮在自己的領地裏,即便是死屍,即便隻是觀賞,越多越好,這種聽話的努力。然後,我仿佛明白了,這就是天下,無數人為之前赴後繼,肝腦塗地的天下。

有魚!

玉棺裏遊來幾尾銀色的小魚,啄了啄石壁,向室內探了探頭,便優哉遊哉地遊走了。我立刻猜到,這間密室外很可能有一座深湖,玉棺裏的水正是湖底的水,而那些屍體,也許就被固定在湖底,聖水宮正式建在湖下。那這最後一副屍體該不會是…

心中忽然湧上一個不祥之感,如果不是江小仙,我認識的,和我一同出現在這裏的,那就隻有…李元寺!

“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人…不是那孩子…還有一個大人,個子高高的,眼睛又小又長,看上去有些白癡…這個人,你抓了他嗎?”我小心試探著問。

“哼,那個白癡,還偽裝成聖水宮的人意圖潛進宮內,可惜被我的人識破…他是江臨風的朋友麽?是不是江臨風派他送你來的?”

“你先回答我,他被你抓了嗎?你沒殺他吧?”我急切地問。

“他?他不就在你身後!那塊石頭裝的,不就是他的屍體!哈哈哈!”他一揚袖,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慌忙轉過身,仔細搜尋。心裏萬分期待著能看見李元寺,又祈禱他別出現,因為他一旦出現在玉棺內,那就意味著死亡。

在藍雪湖狂放的笑聲中我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水流的光影,許久許久之後,我驚喜地發現他並沒有出現在玉棺內,他不在!我又從各個方位向內觀測,確定他的確不在!李元寺武功也十分了得,說不定更精通水性,閉氣更不在話下,或許他早就脫身了。

“你怎麽不說話,嗯?…”藍雪湖意識到了我沒有做出他所預計的反應:失聲痛哭或者憤怒報複,因此倒顯得有些慌張和不耐煩,“看到了嗎?那個家夥?...他不在裏麵了嗎?那個什麽元寺?”

“不在!真的不在!他沒死!他還活著!”我大叫起來,用力拍擊玉石,以確認那裏空無一物,在經曆了一連串極度的壓抑悲痛後,這一個意外驚喜顯然拯救了我——江臨風或許,或許遭遇了不測…但李元寺還活著,江臨風最好的朋友還活著,了解我們之間一切的人還活著,這是多麽令人振奮的消息!

“你在高興什麽?…”背後響起藍雪湖陰鬱的嗓音,“沒有人能從我藍雪湖的手底下逃走!…小江…你是不是…也打算背叛我?……”他的音調由高亢轉向低沉,我抬起頭,才驚訝地發現他臉現悲戚之色,竟淚流滿麵。他舉起左手臂,那湖藍的紗衣滑落,露出一截白,接著是他的右手,正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擱在左手腕上抵死盯著我。

然後,電光火石般——

“嚓——”刀刃在他的手腕上飛速滑過,仿佛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一團藍影瞬間消失再出現,他動作迅速無比,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然被他抓在懷裏,口裏一滿,立刻湧入了一股股的腥甜。

他的血,竟然有一絲甘甜。

“喝!喝!我幫你解毒!我能解毒!”

他咆哮著,瘋狂著,緊緊卡住我的脖子不放我喘息,在我因為窒息而頭暈目眩,險些失去意識後,他終於放開了我,在我耳邊恍惚地說:“你不是很想見識聖泉嗎?這便是!聖泉,嘿嘿,想不到吧,聖泉就是我的血!所謂的聖泉!”

他一鬆手,我不由自主地倒向了地麵,世界顛倒了,玉石棺橫倒了過來,那些魚又出現了,換了另外一群,更繽紛的色彩和形態,一叢叢,一束束,仿佛點點繁星,又仿佛火樹銀花,絢爛奪目。

似的,在棺裏不僅有屍體,還有一叢叢的湖魚,那一簇簇多彩銀亮的魚群,忽而整片靠近,忽而倏地一下轉了方向,消失在水霧裏,那些屍體在這些豔麗的魚群的襯托之下,竟現出詭譎而華麗的死亡之美。

我想,我是瘋了,我全身不能動,卻能感到皮膚下奔走洶湧的氣血,它們雜亂無章,昏頭昏腦地亂衝亂闖,幾乎要將我壓擠而死,我就想像一隻鼓風匣,身不由己地隨著它們吸、呼、吸、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