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六月!六月!放開我!你放開我啊!”他的臉在我視野裏血紅地晃動。
那張臉我永遠忘不了。
一張少年的臉,蒼白、單薄而姣好,卻讓驚詫、恐懼、懷疑、哀傷、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的表情冰淩一樣凝結在我人生的冬天裏,滾在我灼熱、焦躁、好似要爆炸的身體中,讓我仿佛行走在茫茫無盡的冰原之上,飲雪解渴,吞冰止饑。如果有一麵鏡子,他就是第一麵鏡子,讓我明白了自己異形的存在是多麽驚世駭俗,多麽為世不容。
我要毀滅,我要毀滅,我要毀滅…
終於,我還是變成了怪物,像月下之狼一樣,在某個特定的條件下,被徹底釋放了魔性,向一切我所能見到的東西發起攻擊,不惜代價要將它們撕碎、吞噬、毀滅。
假若月狼是個傳說,我就是將之實現的那個,瘋狂的鬼怪。
當我撲向江小仙那裏時,當我用尖利的指甲撕開他肩頭的衣布時,將牙齒刺入他柔嫩的皮膚時,我都十分地清醒,我能聽到撕扯皮肉的嘶嘶聲,能聽到臼齒咬合的咀鈍聲,能嗅到鼻尖的血腥氣,能感到在爪牙下的這具少年的肉體發出的陣陣戰栗。
他十分努力地在進行自救,用他的皮鞭勒我的脖子,用短刀刺我的大腿,當這些都不管用,他就和我一樣,用牙齒撕咬我的身體。
可是我的皮膚是那樣的粗糙,也許味道還不好,潰爛的傷口裏還殘存著惡心的黃膿,他咬了幾下,不僅沒能咬破它,反而引起了嘔吐的感覺。
“你瘋了嗎?放開我!”
在嚐盡所有手段也無法從我的尖牙利爪下拯救自己,他開始體力衰竭,聲嘶力竭地呼喝也慢慢變成了小羊一樣咩咩的叫聲,垂著眼角,皮膚也因為汗液的蒸發而散發出另外一種獨特的味道,仿佛是蒸籠裏的白肉,在似熟非熟前,盡力揮發著自己屬於“肉”的那種最原始的膻腥,正是這種膻腥,反而更強烈地刺激了我野獸的那個味蕾,簡直讓我瘋狂。
他在衰弱,而我在瘋狂。
這種瘋狂不亞於我對他叔叔的那種畸形的愛,想方設法也要把對方占為己有的愛,就是這樣意圖吞吃下去,完完整整得到的衝動,盡管我從未以愛的名義瘋狂行動過,但不排除從頭至尾我都存在這樣瘋狂的念頭。
“放過我…求求你…放過我…”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眼皮半闔起,腦袋掛在脖子上,隨著我的擺動忽而向左,忽而向右。
天知道我多麽想放過他!
想乞求他原諒,可那個魔鬼不允許我這樣做,我愈是想,它就愈強迫我加緊對他的迫害,他的肉是那樣鮮美,血是那樣甘甜,淚是那樣冰涼,我感覺他的胸腔在顫抖,淚滑入我的脖頸——他在哭,也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隻是默聲地流淚。我承認,那一瞬,我的靈魂占了上風,但那是非常短暫的,短暫到都來不及將獠牙從他的肩頭移開,隻能在一瞥之間,得以凝視他眼中的淒惶:
“你不是他…你是誰?…忘了我三叔嗎?…忘了自己嗎?…”
我是誰?我真忘了一切嗎?忘記自己,忘記所有人嗎?
不!不是的!沒有忘!什麽都可以忘,唯獨他不能忘!可是他在哪?他在哪兒?
這時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仿佛有一條怪龍在胸膛裏翻天覆地掀起駭浪,同時還有無數把刀試圖從各個方向砍來,要割去我的心髒,其中一把很眼熟,那是江臨風的,他握著這把刀,在籠罩煙霧的山洞裏向我衝來,正對我的心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別割我的心!我隻有這顆心,別拿走它!
“你是我的,你的心當然也是我的,我為什麽不能拿走?”
他殘酷地笑著,一點兒也不手下留情,在我的心上用力劃開一個刀口,很奇怪,雖然能感到疼痛,卻看不到流血,隻看到他握刀的手臂在慢慢縮回,他依然在笑,卻離我越來越遠,那把刀卻被什麽力量吸進了我的身體裏。
原來這刀也是他留下的,他留下了一隻毒怪又留下了一把刀,是要我用刀與毒怪搏鬥,還是要我在抵受不了的時候自我了結?
他好狠啊,好狠啊。
我在大口大口地吐著血,跪在地上,旁邊是江小仙。
他昏迷了,我以為他死了,因為他身體冰冷,四肢僵硬,但他沒死,還有呼吸,隻是體力不支或因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而我卻在吐血。
我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血可吐?
地上已經積成了一灘血窪,還好,血吐得越多我的意識就越清醒,身體的狂熱也在逐漸褪去,那個魔怪,龍涎,掩藏了身體,隻在水麵上露出了一顆頭顱,隨後,頭也消失了。
“嗬嗬嗬嗬嗬——”“鬼”又在笑了,隻是這次沒有像剛才那樣笑得刻意和放肆,隻是單純的嘲笑而已。
“你是誰?”
我是誰?剛才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是誰,現在我清醒了,應該知道自己是誰了,可我依然想不起我是誰,我是誰呢?他又是誰?躺在地上的又是誰?
“你是誰?”我索性直接問,再怎麽想怎麽猜,都不如問本人。
“嗬嗬,你們不是叫我‘鬼’嗎?我就是鬼!”他屈起兩條前臂,躬著脊背,慢悠悠地晃了晃頭,他有一張比麵粉還慘白的臉,粗灰的眉毛,眼睛泛著幽藍色的光,嘴唇卻十分紅豔,好像抹了紅蜜一般,又隱隱地透著不健康的暗色,笑的時候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上排的兩顆犬齒尤為發達,頭發是金灰色,長到腰際之下,頂上用一根金簪挽了一個簡單的髻,整齊而一絲不苟。
穿著黑得發藍的袍子,腳上似乎沒穿鞋——我說似乎,是因為那袍子很長,將他的雙腳掩住,除非他走動,根本看不到他的腳,而他幾乎是不走動的。他可以突然出現在我各個方向,每當他“突然出現”我就會覺得是自己在動,而不是他在動,因為那速度實在太快了,沒有一絲預兆,沒有氣流流動,也沒有腳步聲,他就像空氣,不,我懷疑,他本身就是空氣凝成的幻象、蜃氣之類的虛幻的東西。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知道我所有的心思。
每當我開口之前,他不是將我的答案說出來,就是提出和我一模一樣的問題,這種感覺讓我非常不舒服,仿佛完全失去了自我,如果說龍涎搶去了我的身體,那麽他則搶去了我的意誌。
“你是不是還想問:‘為什麽我會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置可否,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興高采烈將話題回到了我的身體上:
“你真讓我吃驚!有如此強壯的身體!吐的血要比你吃下的多很多,卻安然無事,和我一樣,你也是鬼,但比我強大,我好高興,好高興啊!”
他開始手舞足蹈的上躥下跳,一會兒蹦到這棵樹上,一會兒又蹦到另一棵樹上,這樣折騰了許久,他才終於消停下來,讓我跪在他麵前:
“快!給我下跪!求我收你為徒!你第一次求我假裝不答應,但你不要氣餒,多求我幾次,越多越好,最後一次我就會勉為其難答應做你師傅,我們就是師徒啦!我教你武功,教你好多好厲害的武功,你開不開心?”
這個時候我哪有學武功的念頭,立刻就拒絕了他:
“我不拜你為師,我也不學武功。”
“你敢!”他馬上陰沉了臉,伸出細長枯幹的手指捏住我的要害,“你不拜,我就殺了你!”
“求之不得!”
“找死!”他隻是輕輕收緊了大拇指和食指,我就覺得脖子快被捏碎了,血往上湧,呼吸越來越困難。
“怎麽樣?拜不拜?”見我無力反抗,他停下來得意地問。
“不…拜!”我的固執超乎自己的想像。
“不拜?哼!”他冷笑一聲,將我猛地拉到胸前,張開牙齒威脅道,“你擅闖斷腸穀,不拜我為師就是敵人,我立刻就送你下地獄!”
“下…地…獄…也…不…拜…”
“哇呀呀呀——”
他終於被我激怒了,大吼一聲,將我猛地推開,朝地麵上重重跺了三腳,同時整個人向空中直躥而上,仿佛腳下踩著五尺高的隱形彈簧,倏地一下彈沒了影兒,隻有他猙獰的笑聲尖銳地向下一齊發射而來:
“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下——地——獄——哈哈哈!”
在他笑聲中腳下的大地開始顫動,最初隻是輕微的抖動,而後越來越變得劇烈,仿佛千軍萬馬的戰場,又如轟隆的雷鳴,我無法保持平衡,隻得趴在地上祈禱這震動盡快停止,但是沒有,地麵突然裂開了,這就像一場小型地震,我抱起昏迷的江小仙還來不及逃,就被卷在礫石裏一齊掉進了地裏,一個黑暗的,無底深淵中。
咋這麽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