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李元寺將江小仙的銀鏢甩手釘在牆壁上,手臂一背就將我撈了過來:

“你不肯跟江家小子走?”

我點點頭,瞥了一眼江小仙,後者正別過頭,氣呼呼地將嘴巴撅得老高,便答道:

“他背著我逃不掉,我就想不如別管我,讓他一個人逃,快有兵追過來了,總不能兩個一起死……”

“嗬嗬嗬,”沒等我說完,李元寺冷笑了三聲道,“有病!”

“你說什麽?”我對他的揶揄十分不滿,“李大哥,我沒病!”我抗議。

“不不不,你就是有病,不僅腦子有病,心理還有病!你說吧,逃難就逃難吧,千裏迢迢你跑到臨安做什麽乞丐?做乞丐就做乞丐吧,幹嘛要被這兩個腦子有問題的父子——啊不,現在是叔侄啦——給捉回去?做奴才就做奴才吧,不老老實實做奴才非要纏上自己的主子?愛就愛吧,不聲不響地不就得了,沒見過你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非要追著人家滿世界跑,吵得盡人皆知,追就追了吧,還那麽不聰明,他都做得那麽明了,還總嚷嚷著‘你愛的是另一個,我不過是替代品吧’,你也不想想,就憑他這樣的,找個單純長得像陸祁雲的不知多簡單,幹嘛非要找你個小乞丐呢?這不正說明你是特別的?”

我是特別的?我怎麽從不覺得。

對,我是特別的,他對我“特別”地嚴苛,特別地難以捉摸。

“李元寺,跟他掰什麽大道理?你再掰下去,咱們誰也跑不了~!”江小仙看不下去了,走到我麵前將我從李元寺手裏拉到身後,“要拚要衝,痛快點兒!”

“嘿嘿,我不是幫你醫他心病嗎?他這塊心病不醫好,你能痛快?”

“哼!他好好的,醫你個鬼!”

“小東西敢跟你李大爺叫板?信不信我一掌拍飛你!”

實在受不了這對活寶,我插到他倆中間準備結束這場無謂的戰爭:

“你們都別爭了,我不走,我要回去!”我態度十分堅決,我是鐵了心了要守著那個人,就衝他對我是“特別的”,我這樣是不是很賤?

這下兩人都不吭聲了,四隻眼睛把我盯得死死的,異口同聲叫道:“你——說——啥——?”

“我說——要走你們走,我——留——下!”

有那麽片刻周圍一片死寂,我似乎感到李元寺和江小仙的體溫在急劇升高,就像兩根點著的炮仗,眼見就要躥到天上了。

“找死!”李元寺一聲吼,我隻覺後頸一下劇痛,整條街和牆都急速向一邊顛倒,然後是冰冷的地麵和李元寺的靴子,後來,便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我被擊暈了。

當我醒來時已經在馬車上,馬車疾駛在路上,江小仙則守在我身旁,見我蘇醒咧嘴笑了一下,隨機便收回笑容,繃著臉扔了一個水袋過來:“醒了?喝水吧,你一定口渴了。”

“我們出城了?”喝足了水不再口渴,我開始注意車外的環境,馬車正行駛在大道上,兩邊是山林,看來已經確定出城了,隻是不知到了哪,因為我不能確定自己昏迷了多久。

“嗯,離開京都起碼二百裏了吧,太陽都快下山了,你瞧。”他撩開車簾指向落日的方向。

天邊的落日尚存一縷餘暉,隻是顏色沒有白日那麽明豔,懨懨的,像一張困乏的臉。

“我們要去哪兒?”我問。知道自己已不能回頭,但總要清楚前方的路。

“不知道哼,他就說去找個什麽人,誰知道是鬼是人?”江小仙一肚子牢騷。

我揉揉脖頸,那裏還有一些酸痛,挪身過去撩開車簾,李元寺正甩著鞭子認真趕車。

“李大哥...李大哥?”

“幹什麽?”他粗聲粗氣頭也不回,猛一甩鞭子,馬車抖了一抖,速度又加快了。

“李大哥,我們這是要去哪?”我連忙抓牢車框才沒被摔進去。

“去安全的地方。”

“什麽地方安全?”

“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就算找到也捉你不走的地方。”他篤定說。

“那是哪裏?”

“你真囉嗦!”他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隔了片刻才說:“斷腸穀。”

“斷腸穀?那是什麽地方,從來沒聽說過,人去了要斷腸的嗎?”

“哈哈哈,答對了,就是要斷腸的,所以叫斷腸穀!”

“我不去,我怕斷腸。”

“嗬嗬,你還怕?不是早就斷腸了嗎——‘斷腸人在天涯’啊!

“告訴你,那是鬼呆的地方,都是沒有心的鬼,你怕嗎?嘿嘿!”他繼續冷嘲熱諷。

“......”我沉默。

“怕了?哈哈,瞧你果然是個沒膽的,怕了吧!”

“不,我不怕鬼,我怕鬼怕我。”

“啊?鬼怕你?”他驚訝地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是,我這模樣,鬼不怕那就真見鬼了。”我自嘲著說。

“哈哈,這工夫你還有空說笑?看來監牢裏受得那些苦也沒把你怎麽樣嘛。”

“唔,我也奇怪,受了那些傷似乎並沒把我怎樣,除了皮膚...皮膚爛得很嚴重。”

“大概是把你以前的毒勾出來了吧,龍涎那東西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你毫無內功根基,要消化它是不能的。”

“嗯。”

“不想回去了麽?臨風身邊?”他突然問道。

“想。”

“那怎麽不哭不鬧也不吵的?”

“不吵,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已經離開很遠了。”

“你養好了身體再去找他,當然,如果他還活著。”他吸了吸鼻子。

“...不見了,這樣也好,省得他煩。”

“哎,煩什麽啊,你還是不懂。”又歎了口氣。

“不想跟他死在一塊兒了?”

“不想,”我想了想,補充道,“萬一他有什麽,我為他報仇。”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挺了挺脊背,把鞭子揚得更高,甩得更響,馬車顛簸得更厲害了。

我默然,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悲傷,轉身回到車廂裏。

“你怎麽了?跟他有話說,跟我就沒話說?”對我的沉默江小仙很是不滿。

“我累了。”我是真的不想說話。

“你臉色不大好。”他語氣緩和了不少。

“唔。”

“幾天沒吃東西了?”

“沒幾天,不餓。”

“這怎麽行?不吃東西哪行?姓李的帶了幾個包子,你先吃吧。”他把包子拚命塞到我懷裏,讓我吃。

“吃不下,真的。”我將包子送還給他,“你吃吧。”

“你!...你別以為這麽折磨自己他就感激你了,他永遠都不會要你!”憋了許久後他衝我喊道,“他將你托付給我,你就得聽我的,往後我才是你主子,你就是我一個人的奴才,不聽話,就殺了你!”

“隨便。”我巴不得他來殺呢,好讓我也不用撐著去逃命。

“啪~”他打了我一個清脆的耳光,我本來打算打還他,但一抬頭,卻看到他痛苦的臉,眼睛裏隱隱閃爍著亮光。

我不知該怎麽寬慰他,自顧猶不暇,哪裏還能照顧他的情緒?便低頭繼續沉默。

“你說!我哪裏不好?哪裏對你不好?”他忽然發作,倒大出我的意外。

“你很好,沒有對我不好。”我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以前不好,但現在很好。”

他語氣稍微有些緩和:

“那你發什麽抖?”

“車顛的。”

“車顛個鬼...你哭什麽?”

“車顛的。”

“李元寺!”他突然大喝一聲蹭地站起來跑到車廂外衝李元寺喊道,“你能不能讓車不顛?”

“放屁!不顛?你趕個試試看?”

“哼!”江小仙果然搶過鞭子狠狠抽了那馬幾下,那馬吃痛,車子顛得幅度更大。他把鞭子塞還給李元寺,轉身坐到我身旁。

“我說,你能不能不哭?”

“我沒哭。”我擦了擦眼角,不是濕的,“是你哭呢吧。”

“你臉上沒哭但心裏在哭,我看見了。”他別過頭去用袖子飛快揩了揩紅了的眼眶,又轉了胡來,指著我的心口說。

“你真厲害,這都能看見。”

“我厲害的地方多著呢,不比我三叔差。”

“你幹嘛總跟他比。”

“他是武林盟主啊,天下武功第一,不跟他比跟誰比?還有...還有,誰讓你這麽喜歡他,還不是因為他厲害嘛。”

“不是。”我愣了一下,這孩子,他對我,不會是...我實在不敢往下想。

“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因為...他是個好人吧。”

“好人多了,我也是好人,李元寺也算是個好人,你都像喜歡我三叔那樣喜歡嗎?”

“不是。”

“所以不是這個。”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想,確定道,“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了。

我將頭轉向車外,盯著逐漸變化的景色,由綠色編程土黃色,由土黃色又變回綠色,卻已不是當初的原地。

好多東西正在慢慢消逝,我知道。

天黑之後,馬車終於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