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江小仙帶著我逃,拚命地逃。

來不及顧念刑部大堂裏置身險境的某人的生死,來不及顧念手腳腕踝上沉重的鐐銬,來不及顧念背後將有多少追兵宜將剩勇,也來不及顧念逃亡之旅將似窮途末路,天涯海角。

離心似箭,疾走如風,心無旁騖,責無旁貸,逃,拚命地逃。

如果不是背著一個我,他奔跑的速度會加倍。

江臨風的子侄,江小仙,在替他行道,將他以命抵換而來的我帶離這危機四伏的狼潭虎穴,而等待他的,除非奇跡,隻有死路一條。

我還是無法參透這命中玄機,他一貫與我的冷酷和最後關頭的舍身相救是何種相生相克的匹配:水與炎,冰與炭,玉與石,還是矛與盾?

“六月…六月…回家吧!”

這是他唯一留給我的話,此刻就像一練咒語纏附於心頭,絞之不斷,繞之彌堅,與他給我的毒相似,終生難解。

回家一直是我心心想念,可在那樣的生死關頭從他口中而出,卻變得迷茫了。

家,何處是我家?

也許從被洪水肆虐吞噬起,從父母兄弟被奪走性命起,那裏已經不能稱之為家,沒有眷戀的親人,沒有依賴的故土,那裏隻是一片淒涼的埋藏著千萬荒塚的幹黴的土壤,如何是家?

沒有家,假若真要找那麽一處的話,除了臨安的江宅尚可以遮風避雨不缺溫飽,其它的,沒有。

該死的!

那已由它的主人親自下手被毀於一旦的屋脊,將我所謂的“家”的雛形燒得片瓦不存!

於是,我不得不漂泊至此,費盡心機的,千方百計的固執地跟著那個給了我“家”,又將它毀滅的人。

不知該感激他還是憎恨他,因為從沒有被認真關心過,愛護過,唯一的一次也隻是被當成另一個人的試驗品,當試驗失敗,沒有理由留在身旁,便再度拋棄。

每當我感到生命苦短,熬不過最後一關時,又總會以救世主的身份降臨,伸給我一隻手——有誰想到在他厚實溫暖的手裏卻緊握著一把對我而言無比鋒利的尖刀,隨時隨地在最柔嫩的地方插上那麽一刃,讓我苦痛戰栗。而在另一隻手裏,卻捧著一壺聖藥,等血流幹涸了,傷口腐爛了,再悲憫地灑在上麵,等它慢慢愈合。

可是,即便如此我還是必須承認,他就是我的家。

就憑他,不讓我死。

可他並不知道,我寧願死在他的悲痛欲絕中,用吾命,換伊痛。

想看看,他手刃自己,是何滋味?

轉眼之間,刑部的大門躲迷藏似的從視野裏消失,我回過頭,隻看到密密匝匝的房屋,熙熙攘攘的人群,繁華喧囂的街市和隱約而來的追兵。

與那座公堂的距離被疾速拉得遠長,與那人的牽絆也被繞練得入骨十分,與他越遠,刺骨越深。

誰給我一把剪刀,讓我痛快剪斷它!

我抬指做出剪刀狀,纏住一縷發絲,從發根直落至發尾,觸目驚心地,那根根黑發齊齊脫落,隨著身邊急速而過的氣流從指縫間散向風中,偷偷溜到無影無蹤。

為何剪得斷千根青絲,卻剪不斷情絲萬縷?

如果逃得出這宿命,我願一生奔跑。

我想起江小仙的紙鳶,或許從那時起,我已無法落地。

如果他命喪京都,我想我的路,也走到了盡頭。

江臨風,江臨風,你知不知道,我早已自斷生路?

死胡同。

果真是走到盡頭的路,那青磚□□的牆又厚又高,兩旁是更高的不知何家宅院的後牆,鐵塔一般攔住了逃生的路。江小仙背著我,絕望地仰望這高牆之上,發出一聲輕歎。

我知道,憑他的輕功,越過高牆易如反掌,隻是多負重了一人,他年幼力單,要憑空越過確有些難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繞道而行或躲進暗處,但眼見追兵已至,繞道是來不及的了,此處又沒有特別遮擋的屏障,他急得團團轉,一些捶踢那牆,一些壓低嗓音咒罵。

我不忍見他為難,為我放棄逃生的機會,打算說服他將我扔下:

“小少爺,你一個人逃吧,不要管我了。”

“說什麽呢?”他雙眉一挑,睜圓了雙目,“我三叔犧牲自己救你出來,將你托付給我,結果我卻為了自己活命將你棄之不理,那我三叔不是白犧牲了?你,你陷我於不義啊,他,他還生死未卜哪~~”他拚命搖頭,眼圈又紅。

我不禁慨歎,這孩子與從前相比性情大變,不僅對我的態度逆轉,而且從未發現,感情竟也這樣豐富,事關江臨風便極易動容,公堂上為我編的那出漏洞百出的戲碼也著實讓我感動之餘頗感費解。

難道是經曆了諸多變故的緣故?

“沒時間了,你快走吧!那麽一跳,就跳過去了,牆那邊就是路,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我指著那堵牆,真心實意地希望他離開險地。

“不行!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和他們拚,我怕他個鬼!”

“小少爺!”我焦急,他卻頑固:

“奴才,你小看本少爺嗎?”

眼瞅著巷口閃過官兵的身影,時間不等人,逃生的機會更是刻不容緩,我掙紮著從他背上滾落下來,威脅他:“你要是再不走,我咬舌自盡!”

一聽這話,他立刻火冒三丈,跳起來狠狠揣我一腳:“瞅你那點兒出息?動不動就自盡自盡,活得好好的偏要去死,人家想活著還活不得呢!三叔怎麽換了你這麽條賤命呢?不值不值!當初我也不該冒險救你的,太不值了!”

我揉著被他踢疼的後腰,眼前一陣陣發花,耳邊隻聽他埋怨著救我的不值,心中愈發地灰冷,頹然道:“既然不值…你還不走?”

“狗奴才!”他將我從地上揪起抵到牆壁上,生氣地罵道,“我倒想走,可走不了!要是下定決心扔你不管,當初也不必留在這裏這麽久,等著你來趕我走!現在我走了,我又得到什麽?白白地受一回刑,救你還要被你怨恨?”

“不會,我怎麽會怨恨你…”

“你當然怨恨我!你恨我…你恨我沒讓你和他呆在一塊兒,把你倆分開,你恨我不讓你們死在一塊兒,逼著你當逃兵,你,你恨死我了對嗎?”他眼中閃過一片惶恐的陰雲,流露著乞憐。

“不對,不對,我沒這麽想過,從沒這麽想過…”我矢口否認,其實我恨他,真的恨他,不過不是那種仇恨,而是一種無奈的恨,不帶任何傷害的恨。

“你就是這麽想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喜歡他,愛極了他,生死也要跟他在一起,我都知道 ,可我偏不遂你的願,他死了,我就要你活著,他活著,我就不讓你與他見麵,你哭也罷鬧也罷,尋死覓活也罷,反正這輩子你就休想再見到這個人了!”他瞪圓了眼,耍起了無賴。

“…小少爺,你在胡說什麽?他,他可是你叔叔,以前是你的父親,你們感情很好,你怎能這樣說他?”我啞然。

“我就這麽說!不僅說還要做,江臨風是本領大,可我江小仙也是江家子孫,差不了哪去,今年我十四,十年後我就跟他一般大,到時比他不知要強上多少倍!武林盟主算什麽?皇帝算什麽?那些東西我才不稀罕,都是累死人的玩藝兒。我不用去搶,不用去爭,因為我就是武林,就是天!皇帝小兒也要跪拜我,認我作爸爸,我是天,是神仙!

他激動地喘著大口氣,突然緊緊抱住我將頭靠在我肩膀上,失聲哽咽:“六月,小六子…我三叔有的我都有,他沒有的我也會有,到了那個時候,你陪著我好嗎?我要你陪我…”

終沒忍心,我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現他似乎長高了不少,已經比我差不了兩寸,他遺傳了江家優良的血統,我所見到的江家人都是高大修長,他也一定進步神速,要不了多久,也許隻要兩三年,他就能像江臨風一般高大,像江嘯天那樣秀美,青出於藍勝於藍,也許還要超過他們許多。也正如他所預測,天資極高的他集成了江家所有強幹的特長與優點,他的未來,不是一個江臨風或江嘯天所能堪比的了,該是無可限量。

到那時我會是一個什麽樣子?

未老先衰的麵孔,糙皮瘤肉的醜麵,掉光的頭發,爛光的牙齒,布滿傷疤的皮膚……這樣的我還配站在他身邊?

即便是作為一個奴才,也會自甘鄙賤,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襯托他的美,他的強大。

“...我隻是一介草奴,又醜又討人厭,不配留在您身邊,到那時不知有多少好人爭著要陪著你,你不會覺得孤獨的,可是那樣的日子也要先保住命才有呀,還是趕快逃命去吧!”

我艱難推開他,撐著身體,堅決地向巷口一步一步走去。

一定要回去,必須要回去!

救江臨風,用命拚,殺人不過頭點地,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在他身邊,我還有龍涎,實在不行就開膛破肚生掏出來給他吃。他不畏毒,吃了龍涎功力就能增強百倍,任何人都不在話下,哪怕千軍萬馬。

回去,一定要回去!

“你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就殺人了啊!”他威脅的嗓音響起。

我不理他,依然向前走,走得很慢,但依然是在走,竭盡全力。

身後一道撕扯空氣的鳴響從耳畔劃過,一團銀色的鏢花從身側飛過,我震驚停住,轉身望去,見他手上執著第二枝銀鏢蓄勢待發,惡狠狠地盯著我:

“我說話算話,不讓你走就是不讓你走,你敢走,我就敢射!這一枝就沒那麽失水準了,直接射你心髒!”

我思忖一下,還是決定不理他的蠻橫,轉身繼續朝前走。

“狗奴才!!!”

哪知他果真發了鏢,僅從聲音判斷,似乎與第一隻來路有異,猜不準是不是射向我的心髒。

我堅持不回頭,哪怕死也不回頭。

“江家小子狠毒!”

忽然聽到空中一聲大叫,眼前人影一閃,我連忙回身追蹤,隻見一個高大的脊背立在我身後,衣袂未落,手上已捏著江小仙的銀鏢。

“枉我親親的風兒好不容易弄出這小子,江家小子你也忒歹毒,就這麽下殺手啦?看李叔叔我以後怎麽打你屁股,哼哼!”來人語帶三分戲謔,七分嘲弄,兩句話就把江小仙臊紅了臉。

“李元寺!”我大喜過望,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你在!”

李元寺回過身,衝我點頭笑道:“六月,別來無恙啊。”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節也不閑著啊,一個字: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