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他被層層包圍,幾十名衙役和護衛全部提起兵刃向對待野獸那樣對待他,凝神屏氣,高度戒備,躬著脊背,擺出蓄勢待發的姿態,一隻腳在前,一隻腳在後,一隻手握著兵器,另一隻手或握拳,或出掌,以作防禦,再看麵部五官,不論眉有多長,眼有多大,一律都是鎖眉瞪眼——所謂的眼觀六路,擴張兩耳——所謂的耳聽八方,緊掬著嘴巴,撐著鼻孔,所有人都是這樣,無一例外地將身體的官感調動至最極限處,隻因所有人的對手是他。
他不動。
保持著曆久彌新的冷密,越是冷得沉密,仿佛長眠在冰原下植物的根須,就越是讓人感到在寒冰之下抽絲剝繭般的危險的蠢動,那須絲在急速地飛漲、抽條,眨眼之間,每一根都生出成千上萬根,充滿了堅硬狹窄的土壤縫隙,呼吸著、窺測著大地的脈搏,伺機尋找那跳漏一拍的時機,於廣袤的黑暗中刺探著能夠順利破冰而出的所在。那樣千軍萬馬破陣前的等待,死寂一般的可怕,但身在其中的一份子,總能從死亡的千百種氣味兒裏嗅出沾染血腥氣味的生鐵之氣,從而在頭腦中預先演繹出一場角鬥與殺戮的激烈畫麵。
他們是恐懼的。
他動一動,便跟著動一動;他眨眨眼,就將雙眼睜得更大;他張開嘴準備說句話,就以為他要發動進攻,傀儡似的一同被無形的線提拉四肢,倨下盤、架刀槍,或隱忍,或焦灼;他輕輕歎了一口氣,也跟著把鼻孔向極限外翕張;他抬起手指,指了指公堂之上,幾十個目光半寸不離他身,仿佛要將他扒光。若不是他最先感到僵持的不適,率先發話,恐怕他們仍要維持這種噤若寒蟬的監視固執到底,仿佛圍困在中央的是一個一絲(和諧)不掛的美豔妓(和諧)女。
可即便是一絲(和諧)不掛,也無人敢上前對“她”輕薄半分,無人不知曉,這樣的“妓(和諧)女”是個狠角色。不動,不嚷,不進攻,可保自身,對方似乎也並無先發製人的動向,於是雙方在這樣一種詭譎緊張的氣氛下僅靠視線的拉扯維持著命懸一線的平衡,誰先有所動,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殊死較量。
從他們的反應來看,雙方之間似乎發生了我所不知的多次的殊死較量,每一次或許並不是他們,而是另外一群,但作為己方的戰力,他們仍從同伴屍身的傷跡上被迫接受了某種恐怖的訊息:邪惡總是殘忍而強大。
他們當然認為自己是正義的一方。
自古以來,挑釁的一方總是被看做邪佞、狂妄、非正義的化身,盡管爭權本身並不帶有善、惡的色彩,可為了維護自己的主宰地位,任何人都可以為自己冠以正義之師的美名,以蒙蔽愚昧的千眾萬眾,納為己用。
有什麽怨的呢?他們也是那千眾萬眾之一,身為陰謀家的爪牙,不過是行使爪子和牙齒的職責罷了。
一定發生過什麽。
以兩種身份活著、戰鬥,一個是老將身邊信賴的神醫,一個是四處搗亂、忤逆的反賊,或者不止這兩種,他存在的形式可以是任何。
在我根本無法進入的神鬼交戰的境界裏瀟灑地穿梭、遊走,我卻被完全蒙蔽,這樣說還不夠恰當,換句話說,我並不被認為是不該被蒙蔽的,他所作的一切,潛伏也好,起義也罷,我都不在此列,在他忙碌的人生裏,根本沒有“我”這個詞的存在。
那麽我究竟在哪裏存在?不在他的時空裏,也不在我的時空裏,而在一個扭曲的時空中?我與他的相遇不過是時空的交錯和重疊,在重疊前,我們各自生長,彼此不幹,然後因為產生了某種不可抗力,兩個時空轉動了,恰好存在那麽兩個缺口,在切合的一瞬,我們的目光恰好重逢,我看到了他的孤獨。
因為永恒的孤獨,成就了刹那的愛上,注定我一世之苦。
地上的麻袋被提起,他勾起小指輕輕一挑,麻繩和麻袋脫落,寒刀之上是一張上了臉譜似的的麵容,散亂的頭發,烏青的眼珠,掛著血跡的殘破嘴角,最是那表情,素日的傲慢蕩然無存,如果不是李司簡的驚呼,沒人能從這樣的外表判斷出他所擁有的多麽風光尊貴的身份。
“國,國舅爺!”
仿佛一顆重磅土彈,本來就對江臨風畏懼不已的衙役們更難妄動,如果方才還是一心的畏懼,那麽此刻,更多的則是對己罪誅九族的恐慌——皇親國戚在手裏失了命,就算傾力奪護,也定難逃重罪厄運。
就這樣被推向了鋒口刀尖,唯有與對手血拚到底,不是人質死,便是自己亡。
置之死地而後生,隻待軍令一下,鐵膽銅骨,誓死而戰。
“抓反賊!抓住者賞金千兩,官升三級!”
“轟——咣——當——”
公堂的大門發出了沉重的軋響,劃閂、上鎖,三麵石牆,中是人牆,更森嚴的壁壘,鳥雀也不可入。
“逆賊,我勸你放下屠刀,束手就擒,從寬發落!”宰相鬱都恩威並施。
“鬱大人,你以為鬱溫良是他殺的嗎?”江臨風將安國舅的脖頸死死抵在刀刃上,向他高聲道,“你以為,憑這一個小子,能有通天的本領,接連做下如此之眾的命案,還這麽輕易就被逮到?他的目的是什麽?”
“他的目的當然是謀反!他定與你同流合汙,同是反賊!”
“不錯!是有與我同流合汙之人,但並不是此人,你們抓錯人了!”
“陸大人親自帶兵抓人,而且人物證具在,安得抓錯?本官勸你盡快釋放國舅爺,速速投降,本官可奏請皇上,免你一死。”
“你們以為我是傻瓜嗎?放掉安天德,我必定人頭落地?”
“你這樣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嗬嗬,那可不一定!”江臨風冷笑,然後轉向我和江小仙的方向,“要我放了安天德不難,隻有一條,隻要你們當堂釋放江小仙和江六月,我不但立刻放人,還任憑你們處置,這個交換很值得吧?”
“江臨風,你有資格跟我們講條件?”陸祁雲忽然插嘴道。
江臨風沒有接他的話,隻向鬱都道:“要麽就同歸於盡,京城裏埋伏我許多兵馬,隻要明天還得不到我活著的消息,他們就會立刻攻入皇宮,殺掉狗皇帝!
陸祁雲滿不在乎地笑道:“就憑你?哼!”
“陸大人,”江臨風不緊不慢地補充道,“鬱溫良怎麽死的?若不是他對你用情至深,毒入膏肓,那最後一招火雲手,也不會隻在你的背上留下一片炙跡那麽簡單了吧?”
陸祁雲直勾勾地瞪著他,臉色慘白。
“反賊!胡說什麽?!來人!殺!”
“慢著!”
鬱都大手一揮,喝止了護衛們玉石俱焚的行動,疑惑地瞥了陸祁雲一眼:
“陸大人少安毋躁,看來這反賊知道些什麽,姑且審了再殺不遲。”
然後看了看安國舅,後者似乎被點了穴或灌了迷藥根本不識人世,於是他轉頭對陸祁雲和李司簡低聲道:“兩位大人意下如何?放不放?”
“放!國舅爺為先,與江賊相比,那兩個小徒不足掛齒。”李司簡態度堅決。
“可是,如果放了他們,出去通風報信怎麽辦?”陸祁雲不再繼續堅持殺人。
“怕什麽?反正法賊頭目在我們手裏,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擒賊先擒王’,隻要江賊在我們手上,他們必定有很大的顧忌,到時把反賊一網打盡,事半功倍啊。”
“嗯,李大人所言有理,陸大人,我看還是抓江臨風為上。”
陸祁雲不語。
三人商量完畢,鬱都向江臨風高聲道:
“江臨風!就按你說的辦,我們放了這兩個小賊,你快快放人,不得反抗!”
江臨風點點頭:“放心,我江臨風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仙兒,六月,你們過來。”
江小仙掙脫衙役走到江臨風麵前,雙手一抬:“三叔,落刀!”
江臨風換手鎖住安國舅咽喉,舉刀向他頸上、手上、腳上枷鎖連砍三刀,鎖銬應聲而開,江小仙揉了揉手腕,來到我麵前,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又回到江臨風那裏。
“三叔,趕緊說,我看他堅持不了多久。”
江臨風瞅了瞅我,對江小仙低聲說:“仙兒,我懷裏有瓶丸藥,你拿出來,回去給他吃,一天三丸,餐後用水服下,可壓製他體內的龍涎之毒發作。這毒,這毒愈發地厲害了,已經開始損壞體膚,如果任其發展下去,會全身潰爛自焚而亡。”
“是。”江小仙依言從他懷裏摸索出一個白色瓶子,問清楚確是解藥後塞到懷中。
“出去之後,就立刻出城,一路上不要與任何陌生人說話,城外備有馬車,李元寺會接應你們,盡快離開卞梁,永遠不要回來!”
“是。可是,你呢?”
“不用管我。”
“他們抓到你還能讓你活命?三叔,跟我們一起殺出去吧!以你的武功,這些人又豈在話下?”
“我要留下。”
“可是…”
“少廢話!我的事你管得了嗎?”
江小仙眼圈登時紅了。
江臨風輕輕歎了口氣,柔聲寬慰道:“仙兒,三叔對不起你。”
江小仙拚命搖頭,眼淚掉了出來。
江臨風抿起嘴,終於抬頭看向了我,用不曾有過的目光久久凝視著我,眼波裏流動著異樣的溫柔之色。
那目光仿佛一甸柔軟的麥穗,微微在我臉上的各處角落拂過,有些癢,有些滾燙,卻比任何靈藥都奏效,拂去了心頭蒙上的經久塵埃,也拂去了那布滿傷疤毒素的醜陋。
“六月…”
他突然將我拉入懷中,用一隻臂膀緊緊摟住我的身體,下頷在肩頸間反複摩挲著,在我耳邊低語:“六月…六月…”
重複著我的名字,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隻說了這句話:
“回家吧!”
河床在幹涸前將溝壑滿滿淹沒,蝴蝶在破繭前將醜陋深深包裹,最後一片樹葉的墜地帶走了最後一縷枯黃,嚴寒即將來到,雖漫漫期長,但冰雪之後是大地蘇醒的喜悅,冰川融化,綠洲綻放。
該期待還是該渴望?
在綠洲遍野,破土生根之前,誰願意蟄伏在黑暗的洞穴中,冰凍的土壤裏,忍受風刀霜劍劃損皸裂的皮膚,刺入柔嫩的心髒。風化和蒸發的不是鮮瀝的血液,而是心中的真情,那一點點在心靈沙漠中被消耗殆盡的至純之泉,有誰聽到它在枯竭時發出陣陣戰栗和哀號?有誰願意冒著危險竭盡全力拯救那最後一滴聖澤?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被江小仙帶出刑部大堂的,但是當我回頭看到那兩扇高大、厚重的大門緊閉時才意識到,我與他已生死兩隔,各歸各的時空,從此不交錯。
“出來啊!不是武功蓋世嗎?下毒啊!殺人啊!為什麽不逃?為什麽甘願被關在裏麵?你這個笨蛋!傻瓜!混蛋!唔……”
我發瘋一樣地捶打著那兩扇門,仿佛它們才是罪魁禍首,將我與他生離,或許是死別。
“你瘋了!還不趕快跑?三叔冒生命危險把我們換出來,還等著再被抓嗎?你,你不要辜負了他!”
不容分說捂住我的嘴,扛起我就迅速離開了刑部。
世界在我眼中是顛倒的,在顛簸中,我掛在江小仙的背上,隻能看到顛倒的朱漆大門,在視線中一點一點變小、變遙遠。
然後,淚洶湧而出,又洶湧倒灌回身內 ,又澀,又鹹,苦到心裏。
我終於,還是沒能把眼淚,留在他身邊。